成親前一日,我的痴傻夫君憶起了前塵,一朝成神。
墨玄澈高坐仙臺,要予我賞賜,盼我不要糾纏於他。
我抬頭高高地望著他,想起了那慘烈的上一世。
上一世,他逼不得已娶了我,卻視我為汙點。
後來,那位愛慕他的神女,抽了我的龍筋,一片片剝掉了我的鱗片。
實在是太疼了——
我俯身跪拜,不再看他,隻求了一枚靈丹。
後來,我夜夜守著的那顆蛇蛋,幻成了一個俊美少年。
墨玄澈卻發了瘋,紅著眼:
「你用救命之恩求的靈丹,竟是為了他?」
1
墨玄澈回上界時,澧水淵的諸多精怪,承受不住神力威壓,亂竄一片。
在哄亂中,他竟沒忘了將我收進掌中,一同帶去了上界。
我被人送進這宮殿裡已經整整三日,摸著心口的清水珠,才覺得不那麼難受。
我是下界的小妖,體內遊走的是妖氣,若是沒有這清水珠,根本無法在這上界的至清之氣中存活。
前世那位神女羲和在將我剝皮抽筋前,第一件事便是將我的身上的清水珠挖了出來。
Advertisement
之後,至清之氣瘋狂湧入我的四肢百骸,每一刻都是噬骨灼魂的痛。
神思到此,哪怕前世已過,抑或是幻境所見,那種神魂俱滅的恐怖之感,如影隨形。
可重來一次,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過是一條小小蛟龍,此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從澧水淵進入東海,渡劫成龍。
阿乾……
是了,他不再是我的阿乾。
他如今是受萬神敬仰的蒼梧上神,更是天界尊貴無匹的太子。
這丹華宮處處以琉璃玉砌成,冷寂疏離,恰似那日身著喜服,卻突然恢復記憶的墨玄澈。
「一隻蛟妖,還要在這丹華宮住多久?這可是蒼梧上神給羲和神女打造的宮殿。」
「聽聞她在下界救了上神,險些成了上神的娘子,百年前那場神魔大戰之功正在清算,她也算是立功之人,你說她會不會……」
「一隻妖,怎麼配?」
對我不滿的仙娥,議論時,都不屑於避開我。
一隻妖……怎麼配玷汙上神呢?
上一世人人都以為我挾恩求報,逼迫他娶了我。
墨玄澈更是卻從未踏進我宮殿一步。
仙娥、仙君、神女個個都不喜我。
我名叫秋禮,可他們隻叫我蛟妖,無人在意我的名字。
2
我撿到墨玄澈時,他還不是如今的模樣。
大約是因為受傷的緣故,他成了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容顏俊美,沾了血的白皙臉龐,攝人心魄。
無人知曉,他是如何從遠古的修羅戰場上掉落在澧水淵的。
凡人難入澧水淵,是因著迷瘴的阻礙。
天界的神也難入澧水淵,因為渾濁之氣會損傷他們的修為。
然而,墨玄澈絲毫不受影響,因此,我當初也以為他不過也是澧水淵的一個小妖小怪。
阿娘渡雷劫後不知所終,百年來,澧水淵的洞穴中隻剩我一人。
我將他帶回黑漆漆潮湿的洞穴中,我平日睡覺都是化形盤在石床上。
因此,隨手將他扔在石頭上,可他卻似身嬌肉貴一般悶哼出聲。
我一邊嫌他麻煩,一邊拿出了多年不舍得用的天絲給他鋪了一張床。
他醒來後,忘卻往事前塵,一雙眼眸如星般耀眼,眸中隱隱痴傻。
他問我,是誰?
我名叫秋禮,是澧水淵裡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蛟龍。
秋禮是你的救命恩人。
無以為報?
那便以身相許!
我學著凡間男子的腔調,開起了玩笑。
他當真是痴傻了,隻天真可愛地笑著,全無臉紅羞澀模樣。
我原隻想待他傷好後,便驅趕他,我形單影隻慣了,不需要人作陪。
可他似是意會到我的念頭,越發乖巧。
他像田螺大叔家的閨女一般,勤快卻笨拙地幹活。
石床上雕刻了片片花瓣,明晃晃的珍珠照亮了陰黑的洞穴……
「秋禮秋禮,珍珠姐姐說,女孩子家都喜歡漂亮明亮的閨房,你喜歡嗎……」
我在心裡哼了一聲,我是深淵的蛟龍,陰暗潮湿不見天日才是我最喜愛的。
可我卻意外地沒有駁他,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條住在珍珠屋的蛟龍。
自阿娘渡雷劫失敗,百年來洞穴中隻我一人。
我遊歷凡間四野,聽聞過夫妻二字,勝似親人。
也罷,百年孤獨,秋禮也該有個家了。
後來,整個澧水淵都知曉,蛟龍秋禮給自己撿了一個小夫君回來。
隻不過那個小夫君,模樣俊美,人卻是傻的,可惜哦。
自那以後,我的身後,便跟著一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衣男子。
「秋禮,為何它有三隻角,你卻隻有兩隻?還那般小!
「秋禮秋禮,魚公說,咱們以後是要成親的,什麼是成親?」
為了養好他,我花費好些力氣。
修復靈骨的東珠,是我潛入東水淵跟人打架贏來的。
上好的水芝草,是我用身上的鱗片和地仙換來的,十片鱗片換一株水芝草。
他不知我的鱗片為何掉落,我亦不讓他問。
他為我塗藥時,顫抖著手,哭得可憐又好看。
我就這樣偷偷搶搶,縫縫補補的,就將他養成了個人樣。
他也越發大膽了,偷偷喝了酒,借酒壯膽醉醺醺的,一聲疊過一聲,小聲地喚道:「秋禮……娘子……秋禮是我的娘子……」
我氣哼哼,「誰是你娘子?」
凡間還講究媒聘之禮,不能因為我是妖,你就佔我便宜。
他雖痴傻如孩童,但長得俊美又會說甜話,在澧水淵人緣極好,但凡開口,無人拒絕。
那一日,漫天的花瓣從天而泄,形色各異的鯉魚拼了命地跳躍著,跳出一道道彩霞。
平日裡惱人的水蛙在老龜的指揮下,竟也能奏出一曲仙樂。
也不知是誰教他的這些文绉绉的話——
「山河為盟,天地共主,萬古長夜不墜。
「秋禮,你可願與我,生生世世,永締嘉約。」
那時,我以為,秋禮和阿乾當真會生生世世,平淡而安穩。
直到,他身著火紅的喜服,與我僅差一步之遙,笑得天真懵懂。
可,卻再也沒有機會掀起那一張薄薄的紅蓋頭。
3
清重殿外,鳳飛凰鳴,雲霧繚繞,巨殿金光流轉,祥雲瑞氣籠罩其中。
我像上一世一樣,依命跪候在殿外,低垂著頭,隻看得到腳下的霧氣。
一聲清脆的鳴戾響起,百花香味席卷周身,列位守門大將依次見禮。
若是沒記錯,此刻是那位羲和神女到了。
「你為何在此處?」彩霞織就的柔軟裙擺停在我眼前,語氣不善地問著。
我低著頭,平靜地回:「司禮神君喚我前來領取賞賜。」
「賞賜?」她突然施法,強迫我抬起下颌。
我又見到了那張美豔卻讓我心生恐懼的臉龐。
我死死地遏制住自己發抖的雙手,盡量不去想上一世被折磨的疼痛。
「你一個卑賤的小妖,能救得蒼梧,是你的造化,你還想要什麼賞賜?
「難不成,你還真想嫁給他?
「你可是妖啊,怎生得如此痴心妄想,貪心不足!」
她略微施壓,我便被掼在地上,連心肺都泛上一些腥澀。
前世,她也在殿外,這般羞辱過我。
當時,我並未想到,她會如後來那般狠毒。
我隻想著,待我見到了阿乾,就好了。
我要同他說,我想回澧水淵。
在這個天界一點也不好,在這裡,人人都會欺負我。
可在澧水淵,人人都喜歡我。
他與我許過諾,會護我,會與我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可最終,是我看錯,也是他背諾。
羲和神女是上古神垚歸的女兒,生來身份高貴,地位斐然,哪怕是天帝都予她三分臉色。
她的驕縱任性,被贊為直言率性,她想要的東西,從未失手。
我撫著胸膛,認命地伏拜著,搖頭道:「小妖不敢。」
在這裡,隨便一個仙,都能蹍死一隻妖。
她冷哼了一聲,轉身便進了殿裡。
4
「蛟妖,你雖為下界妖物,但救助太子有功,理當論功行賞。
「你可有所求?
「切記,不可妄求。」
我終於緩緩抬頭,隔著遙遠的距離,看向王座上的那個男人。
玄金色的衣裳,面如冠玉,渾身縈繞著仙霧,當真成了縹緲不可見的神人。
貴不可言,威儀萬千,再也看不出一絲痴傻模樣。
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隻隱約察覺到一道熟悉的目光絲絲繞繞地纏在我身上。
我已不想去分辨,這道目光來自何處何人。
隻因這大殿上,有太多目光此刻纏繞著我。
他們在擔憂、在害怕、在焦灼……
「聽聞這小蛟妖在下界險些與太子成為夫妻,若是她妄想續緣,那可如何是好?」
「這等妖物連南天門的灑掃都夠不上,怎可汙了太子的清譽。」
「可若是不應她,抑或者將她處死,隻怕惹起四界指責……」
可沒人知曉,即便是前世的我,也未曾求過再續前緣一願。
我當日,隻是平靜地問了一句:「阿乾,你還與我成婚嗎?」
殊不知,一語出,眾人驚。
可我,我隻是想問,倘若你我緣盡,婚事作廢。
那我便回澧水淵去,不會再多煩擾。
我直起了身子,平了平心緒,雙手相碰於額前,拜之,緩緩道:「小妖確有一願。」
殿中突然寂靜,無人言語。
我繼續道:「聽聞天界有一靈丹名為紫玉,可重塑神骨,續千年壽命,亦可助妖化形。
「蒼梧上神,太子殿下乃四界頂頂尊貴之人,小妖可否以這救命之恩,求一顆紫玉靈丹?」
半晌,一道沉穩的聲音問道:「你,隻要一顆丹藥?」
是印象中阿乾的聲音,卻又大不相同,聽不出以往歡快熱鬧了。
天大的救命之恩,隻要一顆微不足道的靈丹,這是一筆相當劃算的買賣。
眾人應當都認為,殿下立即答應才是,可卻見他又問道:
「你當真沒有他求?你沒有什麼想對……本君,想求本君的嗎?」
我不曾抬頭,輕聲道:「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