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玄澈目光死死地盯著地上那道身影,神是無情無欲的,他竟然能感知到一絲壓抑。
他分明對她隻有嫌惡,分明隻要給她一顆廉價的靈丹,所有事情便都能迎刃而解。
可他不知從何處來的懼意,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墨玄澈,若放她走,你會後悔的。
他握緊扶手,青筋暴起,涼薄地笑了笑。
不過一個蛟妖而已,他怎會因一個卑劣妖物生出「悔」這種情欲?
5
紫玉靈丹對下界來說,是百年不可遇的稀罕之物。
可在天界,卻是尋常之物。
我捧著裝有靈丹的錦盒,孑然一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宮殿。
孤身來,獨自去,這天界再無我留戀之物。
我下界那日,隻有兩名天兵領著我到清塵臺。
那是凡人、妖物誤入上界的歸鄉之路,下清塵臺必要歷一遭劫難,這是天界給出的懲罰。
我來時是墨玄澈用法力護著上來的,如今歸去,唯入清塵臺。
此時,一聲似啼卻狂的鳴叫短促震耳。
我腳步一頓,若是沒記錯,那是墨玄澈的坐騎玄鳥之聲。
可他的宮殿在上歸墟,政事殿在落雲渺,他如何走,都不可能走到這偏僻髒汙的清塵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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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緊要之事罷了,我沒有任何猶豫,一腳便要踏入。
「你寧願入清塵臺受仙鞭,回那骯髒的澧水淵,也不願留在天宮?」
我轉身看過去,這會倒是看仔細了,清冷出塵,風華月貌,這才是真正的墨玄澈。
我無聲地笑了下,想起過往,心裡難免有失落,「你可想過,你所不齒的骯髒、不堪之處,它卻是我的家。」
話落,我翻身便跳下清塵臺,餘光中,瞥見一襲墨色錦袍匆忙地拂過。
以及不可置信的二字呢喃:「秋禮——」
6
我想不通,墨玄澈三番兩次地試探,是為了什麼。
上一世,他分明可以嚴詞拒絕與我成親,不過是多賞賜些東西,便能了結。
可他卻出乎意料地留我在天宮,看似是我挾恩以求,實則我留或不留,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那時,羲和知曉此事後,以教導為名,遣派了女仙君入殿,教授我天宮禮儀。
可那名女仙君,大約是奉了她的命,日日以折磨我為樂趣。
我原以為,墨玄澈是不知的。
於是,我偷偷溜到他宮殿。
「我不要學天宮禮儀,也不要當你的太子妃,我要回澧水淵。」
他冷硬道:「你粗鄙不堪,難登大雅,如今不過是受些苦,便能讓你與我比肩,你連這些委屈都受不住,何談與我成婚?」
「你是如今才知道,我粗鄙不堪,行為卑陋的嗎?」
他有澧水淵的那段記憶,他比誰都知道,秋禮原本的樣子。
我紅著眼看他:「你也知道我在受委屈?」
他移開眼:「這是你的福氣,旁人求都求不來,你有何委屈?」
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羲和磋磨我,知道我在天宮寸步難行。
可他,卻連一個好眼色都不肯給我,放任我如無根草漂浮。
後來我才明白,我見證了他在澧水淵最不堪的時日。
見過他和六歲的鯉魚妖吃水草,見過他鑽進蚌殼偷珍珠,被夾紅了耳朵……
我的存在,便是他過往汙點的證明。
他寧願一邊厭惡我,一邊用盡手段將我強留在天宮,都不肯直接殺了我一了百了。
是因為,他最重天道規則,最重仁義之責。
妖無錯不可殺之,救命之恩不可抹之。
這次,他不必為難,我也能得自由。
蠻荒洪流,歲月歷盡,再不相見。
7
我拖著一身傷回到澧水淵時,魚姐姐迎面走來。
「秋禮!你不是去會琵琶精,怎得受這麼重的傷?那琵琶精竟有如此厲害?」
我神色一愣,琵琶精?
那分明是三年前的事,那日我確實是去會琵琶精,隻是在半道被一陣狂風卷進了修羅戰場,再醒來時,便在澧水淵外撿到了墨玄澈。
我試探性地問:「你知道,墨……阿乾嗎?」
魚姐姐晃了晃身上的珠光,疑惑:「什麼阿乾?哎呀,你趕緊療下傷吧,瞧瞧你這傷的……」
我抿了抿唇,想來是墨玄澈……他將那一段時光從澧水淵眾人腦中抹去了。
可他,為何不連同我的一起抹了呢?
我拉了拉唇角,嘶了一聲,就地躺下,耍賴:「魚姐姐魚姐姐,我走不動了,疼死我了,你讓龜爺爺來救救我吧——」
「好好好,你,你躺著,我這就給你叫去,別動啊!」
我四腳朝天仰頭看著天,笑著。
秋禮,以後依舊是秋禮。
粗鄙不堪,舉止頑劣,難登大雅之堂。
可秋禮,就是這樣的秋禮。
誰也不能改變她。
休養了些時日,我才想起被遺忘在角落裡的那枚蛇蛋。
說來,這枚蛇蛋倒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為墨玄澈取東珠時,險些被玄水怪吞噬,那時便有一道人影劈頭而來。
等我回過神來,隻剩下一枚蛇蛋落在懷中。
想來,他是剛成形的小孩子,那一招殺傷力過大,才將他擊回蛋中。
我拿出紫玉靈丹,運轉起妖力,緩緩地將靈丹推入蛋中。
不過一瞬,丹便沒入其中,然而等了半晌卻毫無動靜。
我捧起那顆蛋,左右敲了敲,看了又看。
不應該啊,紫玉靈丹化形的絕佳寶物,不可能毫無用處。
我查了查典籍,上頭說,蛇蛋出殼需要適宜的溫度。
於是,我便日日將它揣在懷裡同吃同睡。
我倒也不曾急在這一時,待它出來,說不準還是個孩子。
8
這日,我剛進洞中,便聽到一陣輕微的破裂聲。
我心下頓有所感,隻怕是那蛇要出來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陣刺眼的光芒乍破天際,不知從何處來的白鳥縈繞周圍。
頃刻間,白霧翻為烈焰血海,幽暗黑氣從中破出,虛空中傳來一聲蔑笑。
我移開眼前的胳膊,抬眼望去。
榻上赫然斜斜地躺著一人,一身黑袍,以膝支手,瀑布般的白發漫空飛舞。烏黑深邃的眼眸,嘴角微勾,三分邪氣,七分不羈。
我默了,一條白頭發的黑蛇……怎生得如此之大,竟不是個孩子?
他瞬間到了我面前,蹲著問:「你那個夫君呢?」
「什麼夫君?」我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我沒有夫君。」
他在蛋中,又怎會知曉這些。
「沒了?」他眉宇間隱隱有些興奮。
他環顧了下四周,隨手一揮,整個洞中霎時恢復往日黑幕:「你一個蛟,住這麼亮堂的屋子,找罪受?」
難受是必定的,但因著是阿乾的一片心意,我便逼著自己喜愛。
我幹巴巴地說:「那日你救了我,我今日也救了你。咱們算扯平了,你走吧。」
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並非善類。
他唇邊綻開一個笑,鳳眼微微上揚:「我沒處去了,你收留我成不成。剛好,你夫君沒了,我給你當夫君如何?」
「不要。」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我現在對夫君二字敬謝不敏:「我不要什麼夫君,你趕緊走吧。」
上次撿到的男人,害我丟了一條命,這次我可不能再糊塗了。
男人不能隨便撿,尤其是長得俊美的男人。
他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扇子,在我頭頂拍了拍,輕笑道:「我叫離殤,記住了。小秋禮,我還會回來的。」
9
離殤走後,澧水淵清淨多了。
我的雷劫快要到了,前世我未等及雷劫那一日,便命喪天宮。
蛟龍渡劫,九死一生,千百年來,真正能化蛟成龍的屈指可數。
而今,我不過也是賭一把而已。
我拼了命地抓緊修煉,無暇他顧。
再見到離殤時,我正為進入衢山而發愁,那裡有我要的天妖果。
天妖果是天地孕育的奇異果實,能大幅提升妖族的修為。
他此刻一身紅衣,一頭白發僅以一根發帶束起,落到我腳邊時,嘴角溢出一絲血。
眼瞅著都快死了,還能貧嘴:「小秋禮?烏蟒這個醜八怪,制的什麼毒,連幻覺都給我吃出來了。」
我剛要悄無聲息地走掉,離殤突然站了起來,一把鉤住我的雙臂。
「不是幻覺?
「小秋禮,我還未回去找你,你倒先來找我了,可是想我了?」
我站定在他身前,「我不是來找你的。」
他打量了我一眼,笑道:「想入衢山?」
「你怎麼知道?」
「你左手小拇指上沾染了天羅花汁液,這種花隻開在衢山腳下入口處,且有兇獸把守,你這副模樣,怕是闖了有幾遍了?」
我藏起手指,不欲與他多言,轉身便走。
他卻锲而不舍地跟在身後,我從未見過如此話多之人。
「你救了我,我又救了你,你我難道不是朋友嗎?
「你從前可不似這般冷漠,怎的都不會笑了。
「我帶你入衢山如何?
「你別不信,我從前有一百年時間都盤踞在衢山,沒人比我更熟這兒了。」
這世間從無免費的好意,我問他:「你想要什麼?」
他眼眸蕩漾,笑得像隻狐狸:「秋禮,從衢山回去後,收留我段時日。」
10
有了離殤,入衢山果然如入無人之境。
他像主人似的,隨手一指果樹:「隨便摘,若是不夠,便把這樹都移回咱們澧水淵,吃個夠。」
天妖果十年方能食一顆,多則有損修為。
這是妖族共識,他一隻蛇妖竟不知這個。
我不貪心,隻摘了三五個,打算回去分給大家。
等我回過頭,發現離殤不知何時又不見了。
而此刻,突然有一道神力猛地朝我打來,我防御不及,眼看便要受傷時,那道神力卻硬生生地拐了彎,打在了一旁的石壁上。
「是你這小蛟妖?你為何在此處?莫不是打聽了蒼梧的蹤跡,特地跟了過來?」
一襲白色戰袍的羲和站在墨玄澈身旁,一臉不悅地看著我。
方才這股神力中蘊含著純正的玄陽之力,這是蒼梧上神天界太子獨有的。
我握緊手中的天妖果,抿著唇:「小妖是為了尋天妖果而來,並非刻意跟蹤。」
羲和冷哼了一聲:「別讓我發現,你還不自量力地肖想著要入天宮。」
她身旁的墨玄澈面色冷漠,一襲白色戰袍更顯得威風尊貴。
應當是信了羲和說的,此時眼中多了一絲冷意。
我突然笑了,仰頭道:「神女大可不必擔憂,有些東西,我不要了便是不要了,絕不會回頭去撿。」
墨玄澈聽聞此話,緊繃著的面色,終於撕開了一道縫隙。
他笑得冷硬:「小小蛟妖,口出妄言。隻你見識短淺,不知天地之廣大,若你能明理認錯,或許我天宮的門,還能為你打開一次。」
羲和聞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蒼梧!你在說什麼……」
「閉嘴。」墨玄澈側首看她:「我說話,何時輪到你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