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不知道他有柳貞貞,不知者無罪。
如今我已經知曉,還要強迫他一心待我,此乃妄念。
雖柳貞貞昔日所言是算計,但她口中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確讓我豔羨。
若能得一心人,自是最好。
若不能,便不強求。
是以,我放棄了。
一個本就不屬於我的郎君罷了。
我又不是再也找不到好郎君,再不濟,便陪著爹娘,終身不嫁。
19
從州橋夜市歸來,謝廷筠提出夜裡要回房歇息,嚇得我翻牆跑了。
翻出院牆時,雖有幾分疲軟,但我隻覺身心輕快。
我幼時貪玩,最擅翻牆爬樹,上山下水。
這些,都是謝廷筠不知道的。
往後,他也不必知道。
我拍掉手心沾染的塵土,回了相府。
爹娘知我受了委屈,有意替我出頭,被我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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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廷筠是女兒自己挑選的夫君,如今受委屈也好吃虧也罷,女兒應當為自己曾經的選擇負責。
「與他之間的事,女兒會處理幹淨,不叫爹娘煩憂。」
天一亮,我拿著玉牌進宮面聖,請旨和離。
皇帝舅舅素來寵我。
但這回,他沒有當即答應,而是叫我先回去,再給謝廷筠一次機會。
若是五日後,我仍舊要和離,他便立即下旨。
20
我聽皇帝舅舅的話,回了謝府。
才下轎輦,便見漣兒急匆匆地從裡面跑出來。
瞧見我,她先是一驚,接著一把拉住我就往裡跑。
「沫兒!你總算回來了!
「快!裡面正有好戲看呢!」
「好戲?什麼好戲?」我一頭霧水,隻能跟著她跑。
她興致勃勃地道來。
「謝廷筠一大早跑到我那兒去找你,問我知不知道你的下落。我自然不能告訴他你去幹什麼的,對吧?
「我便同他說,是柳貞貞把你找去柳苑,要跟你算賬。
「他也是笨,居然真信!氣勢洶洶地去了柳苑,兩人不知因為什麼鬧翻了。
「這不,謝廷筠前腳剛回來,柳貞貞便也跟了過來,正一哭二鬧三上吊呢!」
正說著話,忽然——
撲通!
一道不大不小的落水聲從前方傳來。
我倆面面相覷,趕忙跑過去。
便見假山下的荷花池裡,有人在嗆水撲騰。
竟是柳貞貞。
池子水不深,對會水之人,要上岸應是容易。
可柳貞貞落水後,急得大喊:「救!救命!我……我不會凫水!
「阿兄!阿……救我!救……」
見狀,我驚詫不已。
不是說她曾救下溺水的謝廷筠嗎?
她若不會凫水,當初是怎麼救的?
狐疑之際,我看向岸邊被背手而立的謝廷筠。
隻見他臉色森然,百種情緒在他臉上倏然掠過,終匯成濃得化不開的盛怒。
21
下一刻,他抬眸而來,恰與我視線撞上。
我暗道晦氣,忙別開臉。
謝廷筠沒有下水去救柳貞貞,反倒目光沉沉地朝我走來。
柳貞貞在水裡掙扎片刻,聲音都無了。
他才下令,讓侍從下去救起來。
我這才驚覺,其實謝廷筠還挺可怕的。
漣兒應是與我一個想法,跟我默契地對視一眼後,她指了指大門的方向,便趕忙溜了。
我也想躲。
雙腿比腦子快,當我有這個念頭時,我已經跑出一小段距離。
奈何謝廷筠更快。
他追上來攥住我的手,往回一拽,我一時沒剎住腳,撞到他胸口。
慣性抬頭,便對上他那雙晦暗不明的眸。
「你昨晚是怎麼出去的?一夜未歸,去了何處?」他神色鬱鬱,瞳仁裡影影綽綽地映襯了我的身影。
我往後退開,坦然道:「翻牆,回相府了。」
從前言行舉止之所以收斂,是因為還需要博他傾心。
如今都要和離了,我自然不需要再掩飾自己的諸多習慣。
「怎麼?很意外嗎?覺得我這麼胖,肯定翻不出牆?
「其實你應當感謝我,若我不出去,怎麼給你和柳貞貞騰出地方來拉拉扯扯?」
一抹復雜之色掠過他眼底,迅速散去。
謝廷筠沉默片刻:「你哪裡看見我與她拉扯了?
「我說過,我與她之間絕無私情,更無苟且,你為何總不信?」
「呵。」我冷哼,「那我說柳貞貞女扮男裝,惡意造謠構陷於我,你不也沒信?」
「我自然信你,但她對我有恩,她那樣做也是事出有因,我……」
「她是對你有恩,不是對我。」我打斷他的話。
「你欠的東西,憑什麼要委屈我替你去還?
「再說了,方才她那個樣子,當真能在你十二歲溺水之時,將你救起?
「我真是很好奇,你小時候究竟掉進水裡多少次,又欠過多少女子的救命之恩?」
話音剛落,柳貞貞湿著身,跌跌撞撞地跑來。
「阿兄,方才……方才我是太過驚慌才忘記如何凫水的,我……」
「閉嘴!」謝廷筠黑著臉掐住她的脖子,「我隻問你這一次,那日救我的人,究竟是誰!」
柳貞貞滿目驚懼,支支吾吾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當然說不出來了。
因為她隻是冒認,而非親歷者。
不過,我對他倆之間的恩怨糾葛已不感興趣。
餘光瞥見漣兒帶著她的幾個阿兄去而復返,便悄悄挪步,打算回房收拾細軟,直接回相府。
怎料,還是被謝廷筠陰魂不散地攔在門外。
22
他雙眼猩紅,骨節分明的手扣著門邊,直勾勾地盯緊我。
「沫兒這是要去哪裡?怎麼隻收拾你自己的衣物?不打算帶上我一起嗎?」
我抱緊手裡的東西:「謝廷筠,我要回我家,你攔不住我。」
「家?這裡便是你的家。」
「當初是你說戀慕我,非要嫁我的,如今你說走就走?」
他步步緊逼,目光森然。
我想到方才他掐柳貞貞的模樣,頓時一陣膽寒。
再開口,聲音不自覺地顫抖:「我現在,不喜你了,自然走得。」
這話徹底惹怒了謝廷筠,他箭步跨來,雙手抓住我的肩。
「你不許走,你是我的妻子!」
說著,他不顧我的掙扎,便要來親我。
我嚇得直喊,眼淚奪眶而出。
幸好,我有漣兒,還有她的幾個彪壯阿兄。
漣兒家裡經商的,屬商戶。
家有六位兄長,或嫡出或庶出。
因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家中父母兄弟皆寵她。
為了保護她,她的六位兄長自小便練武,是以即便漣兒在京中拋頭露臉開鋪子,也無人敢招惹她。
在我衣襟被扯開的一刻,漣兒帶著人趕回。
她的兄長們與謝廷筠纏鬥時,漣兒攏住我的衣衫,護著我急忙跑了。
23
柳貞貞找到我時,恰是第五日。
我從南郊莊子回到相府,等著明日親自接下和離的聖旨。
她跪在相府門外,見我出來,便雙手伏地,連連磕頭。
「夫人寬宏大量,嫻靜良善,求夫人給民女留一條活路吧!
「再這樣下去,民女必死無疑!求夫人救救民女!」
她衣衫褴褸,發髻松散,像是流落街頭許久的模樣。
我很是不解。
「柳貞貞,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你不是應該住進謝府去了嗎?」
據我所知,那天柳貞貞落水被救後,一直都在謝府,沒有離開過。
謝廷筠並非摳門之人,她住在謝府,至少吃穿上不會弄成這副模樣。
我尚未想明白,便見一名肥頭大耳的男子持鞭走來。
他面目猙獰地拽起柳貞貞,揚手便對她揮下一鞭子。
「好你個婆娘!原是跑到這裡來了!」
柳貞貞慘叫連連,乞求的目光讓我心驚。
「夫人!蘇小姐!求求你!救救我!
「謝廷筠是為了你,才將我強行嫁給這個賭鬼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求求你救救我!
「你我同是女子啊!我本意不是要傷你,我隻是想為自己謀個將來!」
她又哭又喊,被男子狠狠踹倒,生生地拖著離開。
我閉了閉眼,實在看不下去,便讓府中護衛暗中跟過去,不暴露身份地把人救走。
柳貞貞求到我跟前的事,很快便傳到謝廷筠耳朵。
也因此,被他知道了我已回相府。
24
他負荊而來,先去拜見我爹娘,求得他們的同意,才來見我。
我正在假山旁,拿柳條逗弄池中錦鯉。
見他身後背著荊條,我止不住笑了。
「謝大人何必呢?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如今我這朵花已經凋零,過時不候了。
「你再費心思,皆無意義,大人請回吧。」
他不肯走,反倒丟開荊條,朝我走近。
「我知你介意柳貞貞一事,如今她已被我送出京城,日後也隻會待在北荒之地,不會再來打擾你我。
「此事就此翻篇吧,我向你許諾,從今往後,我謝廷筠絕不負你。」
「你說什麼?什麼北荒之地?」我愕然,「我明明是叫人送柳貞貞回洛陽,怎麼……」
謝廷筠聞言,冷嗤道:「她冒認身份在前,造謠中傷你在後,這般惡毒之人,自是不能輕易放過。」
我蹙起眉頭,不敢言語,心底悄悄生出一絲畏懼。
在我心中謙謙如玉的郎君,實際是個有仇必報的狠厲角色。
原來,不僅謝廷筠不了解我,其實我也不甚了解他。
漣兒曾說過,謝廷筠查案審犯一向有雷霆手段,可見城府不淺,且頗有算計,叫我心思別交付太過。
那時,我不以為然。
現下,我深以為意。
25
謝廷筠以為我沒有再提和離,便是還在給他機會。
當夜,他留宿在相府,邀我一同賞月。
我不願與他撕破臉,若是鬧得彼此在京中臉面過不去,對相府的影響更大。
是以我去了。
望著半圓的月,謝廷筠看似不經意地提起他在洛陽的舊事。
我知道他在試探,索性垂眸不語。
見我不附和,他又問:「沫兒從前,可曾去過洛陽?
「洛陽有一條長河,河畔開滿野花,景色很美。」
「哦,是嗎?」我抿唇淺笑,仍不接他的話。
他有些著急地站起身,正欲再問。
偏這時,相府的下人急急地跑來,說是宮裡聖旨到。
我心下大喜。
是和離書!
皇帝舅舅定是知道我心意已決,才叫人連夜送來的!
謝廷筠或許已有預感。
接下聖旨的全程,他一言不語。
唯獨離開時,他忽而拉住我的手,又問了一遍:「沫兒,那人是你嗎?」
我不答反問:「重要嗎?」
他眉頭緊蹙:「這對我很重要。」
聞言,我笑了。
「其實你心中早有答案,我會凫水,你對我的模樣也略有印象,不是嗎?
「去年春日宴上,是你先認出我的樣子,將我攔下的。
「但你大概是嫌我長胖了,不願相認, 便情願相信了柳貞貞才是救你之人。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我從此再無幹系。」
我一邊說著, 一邊掙開他的手。
往後退開兩步, 規規矩矩地躬身行禮, 道:「再見了, 謝家小郎。」
霎時間, 他瞳仁一震。
「沫……」
話沒出口, 便被我爹拽開,往大門推去。
「行了!你二人已經和離, 再無幹系。
「如今夜深, 謝少卿快走吧!」
謝廷筠一步三回頭, 終是走出相府門外。
朱紅大門關上,我也徹徹底底釋懷了。
26
十歲時, 我曾跟著我爹到過洛陽。
爹爹忙於事務, 我便叫嬤嬤帶我去踏青遊玩。
洛陽城外有一條長河,河畔開滿鮮花,河的對岸是重巒疊嶂的山峰。
如謝廷筠所言, 景色美極了。
我便是在那裡救下的他。
救起他後,我二人還一塊在河畔等日落。
於我而言,那日隻是我幼時遊玩很尋常的一日。
我心悅謝廷筠,與那日無關。
更不想他為了報恩, 才與我成親。
若是順手救個人, 便要以身相許, 那我自小救過那麼多小貓小狗小姑娘小郎君, 豈不是要分身乏術了?
我要的是可相守一生的有情郎, 而不是隻記得救命之恩的郎君。
27
和離後, 我在家中過得極其舒坦。
借用漣兒的話, 便是又回到從前的明媚模樣。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好的緣故,我竟一天天地瘦下去了。
謝廷筠不時地會往相府遞拜帖,有時還會在我出門的必經之路候著。
不過, 他不敢近前。
隻因我身邊多了個裴劭。
他是老將軍最小的兒子,常年駐守邊境之地。
月夕節後, 被召回京。
我娘見我一日比一日瘦, 憂心得很,便找皇帝舅舅說了這事。
兩人一合計, 幹脆叫裴劭帶我強身健體,騎馬射箭。
再後來,謝廷筠因查案時手法過於激進, 被人參了, 貶為鄉縣縣尉。
離京那日, 他來找過我。
但我沒有見他。
既是無緣之人,便不該再生妄念。
一聽到我要和離的想法,漣兒便激動萬分,滿眼不敢置信。
「(與」自那以後,我再無他的消息。
28
又是一年春日宴。
我早已不是過去的胖姑娘, 而是大周朝英姿颯爽的女飛衛。
宴席間, 眾人贊我箭術絕佳。
我說:「這都是裴小將軍的教導之功。」
此言一出,隻見那俊朗無匹的小將軍倏然彎起唇角,耳根漸紅。
我抬眸, 與他遙遙對望,會心一笑。
瞧,總有郎君會心悅於我的。
與我白首不離。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