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一夜,沒等到謝廷筠,卻等來了柳貞貞。
她獨自前來,且女扮男裝。
我坐在上位,對她很是防備。
她卻言行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尋常外室見主家夫人的忸怩姿態。
她說,她和謝廷筠算是異姓兄妹,前些時日才到京城。
之前對謝廷筠提出過要來府上拜見我,被他的公務耽擱了。
「我與阿兄從小一塊長大,一直是以兄妹相稱。如今他既已成親,那我便喚你作嫂嫂,嫂嫂覺得如何?
「今日冒昧前來,事因阿兄叫我來傳話。他今晨臨時出城,沒來得及回府告訴嫂嫂,特命我前來知會一聲。
「嫂嫂?嫂嫂?」
幾聲輕喚,將我思緒拉回。
原來,她與謝廷筠不是私情,而是兄妹之情。
我心中喜不自勝,一時失了神。
聽她叫我「嫂嫂」,我當即放下所有戒備,主動上前。
「這點小事,讓侍從跑跑腿便是了,怎能勞煩貞兒妹妹特意跑一趟呢?」
「嫂嫂不知,對我阿兄而言,貞兒我就是個跑腿的!」她笑聲爽朗,如鈴鐺清脆,很有感染力。
柳貞貞與我原先設想的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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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身若扶柳,卻心懷志向。
她說她要跟著謝廷筠查案,為死者言,為冤者平。
她說話風趣,對許多事情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對她的為人感到新奇。
誠如她所言,她不屑陷於妻妾爭寵之中。
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假如沒有,她寧可終身不嫁。
聞言,我敬佩不已地附和:「你說得很對,但願我和夫君也能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
「阿兄他,的確是個好郎君。」她喜笑顏開,眼裡似有深意。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過後回想,我總覺得她話裡有話。
11
之後的幾日,柳貞貞都會到府上與我闲談。
我曾問過她為何要作男子打扮,她解釋那樣行走起來方便。
她說得在理,我也沒多想。
謝廷筠回來那日,臉色陰沉,問我這幾日都在做什麼。
我如實回答,還稱贊了柳貞貞。
他反倒臉色越發難看:「蘇沫兒,我當真是小瞧了你。
「我與她之間清清白白,她不會威脅到你任何事情。
「你倒好,趁我不在京中,自己行為孟浪不知檢點,竟還要叫貞兒日日來此看著!
「你為何要這樣做?」
我聽得稀裡糊塗,不明所以。
「夫君此言何意?我做什麼了?」
他似乎難以啟齒地,一字一頓:「你、心、知、肚、明!」
12
謝廷筠黑著臉,拂袖而去。
他去了大理寺,入夜尚不歸。
我心亂如麻,便去大理寺找他。
但他的同僚說他早離開了,且一個個看我的眼神,很是怪異。
比從前打量我身材的鄙夷,更甚了。
不僅他們,就連走在市井之中,周圍的目光也是如此。
我捏了捏臉上軟肉,問身邊的丫鬟。
「我臉上可有東西?我最近是不是又長肉了?怎地那些人一直盯著我打量?」
丫鬟也不明所以。
恰逢有人在橋下河邊放燈。
我不由得駐足,望向橋下放燈的人。
州橋河畔垂柳樹下,一對男女背影宛若金童玉女。
女子緩緩蹲下放出河燈,雙手合掌許願。
她身後的男子背手而立,哪怕隻是個背影,也能讓人感覺到他看向她的眼裡,是如何的溫情脈脈。
若是旁人,我會豔羨。
偏偏那男子,是我那性子素來清冷疏離的夫君。
白日對我厲聲呵斥,入夜也不歸家,卻與她夜遊州橋河畔,月下放燈許願。
不是說與她隻是兄妹情誼嗎?
不是說他們二人之間清清白白嗎?
那他們現在算什麼?
我連一個義妹都不如,我這個妻子又算什麼?
柳貞貞許願後,回眸一笑。
不知說了什麼,謝廷筠低下頭,嘴角似有彎度。
剎那間,我心裡有什麼在裂開。
周圍鼎沸人聲在這一瞬,消失了。
我的世界,隻剩樹下那對般配的男女。
他們許了願,便往東街街口走去。
我驀地眼前一黑——
撲通!
「有人落水了!」
「誰會凫水?快救人啊!」
霎時間,周圍人聲與河水一並灌入耳中。
我嗆了水,混沌的腦子反倒清醒過來。
沒等旁人跳下救我,求生的本能讓我劃動起來,自己遊上了岸。
13
「瞧見沒?一身肥肉,竟也會凫水!」
「得虧她會凫水,不然那麼重,誰能救得起她呀!」
「嘖嘖,可憐那謝少卿,這等身形,摸在手裡不膩嗎?」
「這就是謝少卿的夫人?聽說她前幾日在府裡養了個姘頭,跳河怕是因為東窗事發!」
「她一個肥妻,竟還偷得著人?」
……
我一身湿透,衣裙貼身,將圓潤豐腴的身形顯了出來。
丫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件大披風,著急忙慌地將我的身體裹住。
周邊流言四起,反倒讓我弄明白了他們今日看我的眼神是怎麼回事。
也明白了謝廷筠為何指責我「不知檢點」。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幾日,柳貞貞女扮男裝去府裡的事叫人誤會了。
反應過來,我攏緊披風,一路跑到柳苑找柳貞貞,要她為我澄清證明。
怎料,她竟撲通一下,跪到我面前。
「嫂嫂,貞兒不能說謊欺騙阿兄,求嫂嫂別為難貞兒。
「貞兒隻能說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該說,求嫂嫂放過貞兒吧……」
她淚水漣漣,雙手伏地,對著我磕了兩個響頭。
我接連後退幾步,通體發寒。
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所有皆是她的算計!
她故意女扮男裝來府上,故意讓我卸下防備,方便她在外造謠構陷。
待我偷人的流言一起,鬧小了,可拿我的清白名譽威脅我讓位。
若鬧大了,謝廷筠要休妻都是在情在理的。
自始至終,她算計的都是正妻之位!
是我太過天真愚鈍了!
14
謝廷筠不知從何處趕來。
他將跪在地上的柳貞貞扶起,護在身後。
並神色警惕地質問我:「你怎麼來了?
「我將她安置在外,便是怕你會多想。你偏偏叫她日日到府上,晨昏定省地向你請安,她為了我,也都忍受了。
「你今日又想來叫她做什麼?」
我不住地搖頭,為自己辯白:「不是我叫她去的,是她自己主動去,我也不曾讓她向我請安。
「是她說你與她兄妹相稱,是她說你……」
「夠了!」謝廷筠厲聲喝止。
「我不想再聽你滿口謊言!
「這幾日的所有事,貞兒早就全告訴我了,你還要撒謊到幾時?」
我難以置信地踉跄後退,心仍有不甘:「她說的你全信,我的解釋你一字不聽?
「那你敢不敢讓她到府上走一趟?
「府裡的丫鬟侍從都見過她女扮男裝的樣子,究竟誰滿口謊言,到時候自會真相大白!
「你敢嗎?」
對此,謝廷筠遲疑了。
他偏頭,看向柳貞貞的眼神多出幾分凌厲與審視。
大約是看出他的動搖,柳貞貞故作柔善地抹淚,服軟道:「我每日都去給嫂嫂請安的,府裡人自然認得我。至於他們要說什麼,我全認下。
「都是我的錯,隻求嫂嫂能消氣……」
言畢,她手捏帕子捂嘴,肩膀一顫一顫地低頭抽泣。
她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好。
謝廷筠是什麼人?他可是大理寺少卿,大周朝查案的一把好手。
這等蹩腳的戲碼,我不信他看不透。
可謝廷筠沉吟片刻後,竟對她軟了神色:「貞兒,你待我有恩,你沒有錯。」
我心再涼半截:「謝廷筠!你……」
「來人!」
他一聲高喝,與我對視,眼底眸色幽暗浮沉,似有掙扎。
「送夫人回府!
「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吩咐,不準夫人再出府,更不許旁人擅入我府!」
15
謝廷筠禁了我的足。
後半夜回來,我閉門不見。
他在房門外解釋:「貞兒曾救過我一命,她曾言明要我以正妻之位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可我已經與你成親,自然給不了她。
「她與你不同,她自幼孤苦,為了來京城投靠我,一路上吃盡苦頭。
「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自在,想要什麼都能要得到。
「我照顧她,為她安置宅院,是為報恩,絕無旁的心思。
「她也從未想過要依附於我,明白嗎?」
難得他頭一回對我話多。
從前我說十句,都未必能換來他的一個「嗯」。
現下,我什麼都沒說,他自己主動湊上前,一句句往外蹦。
所言,全是替柳貞貞兜底的。
我知道,他是怕我把事情捅到我爹娘和皇上面前。
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他明明知道我回府後,起了高熱。
他明明會武,明明一腳踹開門,便能進來看見我病得發抖的身子。
但凡他進來關心我,眼裡有一絲不忍和心疼,我或許多少還會聽信他所言。
可他隻站門外,未再邁進一步。
就一步,他都不肯動。
16
兩日後,我高熱已退。
漣兒來看我,被攔在府外。
不過,她性子剛強,身後還帶著擅武的護衛,任誰也攔不住她。
得知來龍去脈,氣得她原地打轉。
「太過分了!傻子都看得出是柳貞貞造謠生事,他怎麼敢軟禁你?!
「不行!我現在就去找他算賬!」
「賬是要算的,但不是現在。」我起身勸住她,叫她替我去柳苑要出房契。
她雙眼一亮,便興衝衝地離開。
待到傍晚時分,已兩個日夜沒有出現的謝廷筠終於回來了。
他面帶慍色,進門便質問:「你讓人去柳苑鬧事了?
「你可知今日貞兒被人趕出柳苑,是何等狼狽?」
我斜靠床榻,不答反問:「她狼狽不狼狽,與我何幹?
「我是謝夫人,掌謝府事務,那處宅院乃謝家財物,我收回打理,有什麼問題?」
「那是我送給貞兒的棲身之所!既是送出的東西,豈能收回!」
「是嗎?你又沒有告訴我,我自然不知道。」我不以為然地聳肩挑眉,「不知者無罪,你該不會又要罰我吧?讓我替你想想該怎麼罰?不如就罰我禁足床榻,如何?」
他愣怔片刻後作恍悟狀:「你是故意去招惹貞兒的?」
我微笑點頭:「是啊,不這樣做,你怎會回府?」
聞言,他忽而松了一口氣,語調軟下幾分:「我這兩日並未去柳苑,而是出城辦事。
「你若不信,可問我那些大理寺的同僚們。
「我知道你介意貞兒,今後我也會避免再與她單獨相處。
「你先將房契交還給貞兒,可好?」
難為他第一次這般主動哄我。
卻還是為了柳貞貞。
他緩緩走近床榻旁,意欲坐下。
我抄起旁邊放著的藥碗,砸到他腳邊。
他靈敏躲過,臉色一沉。
我抬頭,迎上他的視線,字字咬重:「不、好。」
「除非你我和離,否則有我一天,她就別想有好日子過!」
他頓時怒不可遏。
「蘇沫兒!你簡直不可理喻!」
17
我以為謝廷筠一怒之下,要麼罰我,要麼去哄柳貞貞。
奈何他好像隻是怒了一下。
他留在府中,每日都來看我。
有時坐在外屋處理事務,有時會捧書到我面前,想要與我交談。
我冷眼觀之,並不理會。
從前我要扮乖討好地央他,才能換得同桌用膳。
如今,他日日都坐在案桌前,等我過去用膳。
若是換成從前的我,定會喜出望外。
可現下,我隻覺得厭煩。
是以,我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他快步追來:「夫人怎麼走了?今日廚房做了你愛吃的松花鳜魚,知你嫌剔骨麻煩,我方才替你……」
「我不嫌剔骨麻煩。」我停下腳步,仰頭打斷他的話,「謝廷筠,我現在是嫌你,不想看見你。
「你留在府中,對我百般討好,無非就是為了張房契罷了。」
我實在想不通,一處宅院而已。
他要安置貞兒,另外再買一處新的便可,這般纏著我作甚!
面對我的冷待,謝廷筠像是置若罔聞。
他仍舊跟在我身旁,亦步亦趨,像是料定我會跑似的。
我實在煩得很,索性把房契交還給他。
「房契已經給你,你不必每日再纏著我,找你的柳貞貞去吧。」
他將房契放到一旁,抿唇不語。
夜裡,他忽然提出要陪我逛逛州橋夜市。
我對他已無期盼,卻也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麼。
州橋夜市熱鬧如常。
路過小攤時,謝廷筠遞給我一包滴酥鮑螺。
「嘗一嘗,上回從相府回去時,我見你似乎對這個很有興趣。」
我低頭瞧著手裡的滴酥鮑螺,隻覺可笑。
這條街上好吃的,我前陣子為了宣泄情緒,早吃遍吃膩了。
而我如今感興趣的,是隔壁攤主正在雕刻打磨的桃木簪。
我側身問了攤主價錢,叫丫鬟付錢後,便自己簪到發上。
見此情形,謝廷筠神色有些無措。
「抱歉,我以為你會喜歡吃的。」他解釋。
我勉強地笑了笑:「無妨。
「過去是喜歡,今後不喜歡了。」
說罷,我便朝前走去。
也因此錯過了謝廷筠煞白的臉色,和他臉上的驚慌失措。
18
交出房契之前,我對謝廷筠其實還是有些怨憤的。
怨他與我成親後,對我冷淡疏離。
恨他心有所屬,從不說明。
成親多久,我便主動了多久,他從來隻會冷眼旁觀。
人心,總是一點點冷卻的。
當他開始日日主動討好,而我半點感受不到快樂時,我幡然醒悟——強扭的瓜不甜。
與他的婚事,本就是我一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