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父無母,無情無愛,無友無伴。
「我曾以為這就是我百年歷劫的宿命,孤寂,悲憫,無助且荒涼,直到你出現。
「你強留我十年,這十年,我隻做祁安。
「自由自在的祁安。
「我嘗到情之一字,友之一詞。」
他的眸光幽深晦暗,隱藏的愛意在此刻完全顯露,流淌於眼底:
「鳶鳶,如果可以,我並不想歸位。
「如果可以,我願意隻做祁安。」
他的聲音越壓越低,到最後低得幾乎聽不見:
「可我不行。
「我掌瑤光,掌人間命數萬千,我守的是芸芸眾生,我沒法棄了這一切。
「可我也舍棄不了你,聽聞你在下界遇險,我心急如焚,生怕自己來晚了些。」
停留在我腰間的手,逐漸用力,收緊:
「鳶鳶,我隻想護你一世平安,性命無虞。」
我壓下胸口的酸澀,輕聲問道:「可若緣淺情深,最後的結局是星辰散盡?」
他牽唇一笑,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那也是我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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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上界的神罰來得很快。
快得我那一碗藥都沒喝完。
他就被雷神風神兩位捉了回去。
風神滿臉不忍,又搖頭又嘆氣的。
我想,他應該是祁安的至交好友。
他又一次站在雲頭與我兩兩相望。
隻是上次他一臉平靜,而這次,眉梢眼角都裝滿了溫情:
「若是活著,想方設法告訴我好嗎?」
「好。」
在院裡等了半月,手環亮起,小魚自行飛出。
他圍著我飛了幾圈,老成地嘆氣:「小鳶鳶,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我有些急:「可是有你主人消息了?」
他愁眉苦臉坐在我身邊。
「主人受了雷罰,在殿裡靜養幾日才能動,雷老頭下手真狠啊!」
我敲了他一下:「說重點。」
他捂著腦袋:「重點就是現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被下令禁足,出不了殿,所以派我來送信。」
我松了口氣。
他接道:「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讓主人都起了私奔的念頭。」
我大驚:「什麼?」
小魚有些苦惱:「可他是瑤光仙君,若不管不顧棄了,定會擾了人間萬千人。」
我點著頭:「你千萬讓他三思啊。」
「反正仙君千年一換,我願意等他。」
我語速極快。
小魚突然抬起頭,聲音竟成了祁安的:「此話當真?」
嚇我一跳:
「你怎麼偷聽呢!」
小魚高興地繞著我飛來飛去。
祁安再次問道:「你剛才說的,可是真的?」
我羞紅了臉:「是。」
可惜。
大道無情。
我白鹿一族天生靈目,後被有心之人到處散播謠言。
說我們內丹是靈寶,吃一顆長百年修為,得岐黃之術。
所以白鹿一族被大肆捕殺,屠戮殆盡。
我是最後一隻。
被狼族首領逼至懸崖邊上時,走投無路之際,我從山崖跳下,為自己爭那一線生機。
可我沒想到,下面是萬蛇窟,而這一切,都是晏紫蘇做的局。
被祁安劈了一劍後,她成了不生不死,沒有頭,隻能在地上蠕動的怪物。
滿身汙穢,親爹看了都皺眉。
她乞求族裡長老幫她重塑肉身。
可他們都怕得罪祁安,恨不得與她劃清界限。
甚至連她父親,也讓她別再作妖,好自為之。
晏紫蘇內心恨意萌發,被魔族之人乘虛而入。
成了徹徹底底的怪物。
入魔,殺了全族的人。
她笑得癲狂:「該死!都該死!他們該死!你也該死!」
我被她的蛇尾舉起卷在空中,我有些不甘心:「你的族人是你自己殺的,關我族人何事?」
她陰惻惻地笑道:「誰讓他們跟你一樣,身上流著白鹿一族卑劣低賤的血!」
這人已經徹底瘋了:
「我今日如此,全部拜你所賜!
「我要攪碎你的肉身,把你的靈魂囚禁在烈火地獄裡,讓你永世不得超脫!」
她用力卷緊了蛇尾,我動彈不了分毫。
隻能在心裡祈禱:【別來!千萬別來啊!】
可千鈞一發之際,天上風雲突變,我知道,祁安來了。
那一刻,說不清心底的情緒是悲還是喜。
他還是強行破開天帝禁制,下界來救我的命。
晏紫蘇露出一片猙獰的笑容:「身上禁制都沒解就急著來下界救你的小情人,如此甚好,祁安,你說我必遭天譴,魂飛湮滅我認了,那麼你呢?」
隨後,她化出魔身不顧一切撲向我。
周圍突起黑霧,將我和祁安圍成了一個圈。
他單手摟住我的腰,冷眼看著已經完全魔化人不人鬼不鬼的晏紫蘇。
手中白光暴漲。
我抓緊他的衣袖:「她若真的灰飛煙滅,天譴之罰必會落於你身上!
「祁安,留她一命!」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溫聲道:「乖,閉眼。」
劍刃白光所過之處,黑霧消散。
晏紫蘇整個身子在空中完全炸開。
是真正的灰飛煙滅。
連一縷魂魄都沒留。
天空放了晴,而下一刻。
紫藍色的閃電把天撕成了兩半,天邊的響雷鞭笞著烏雲滾滾而來。
我抓緊祁安胸前的衣服。
他溫柔地彎起唇,垂眸輕輕吻了我的額間:
「無妨,有我。」
這次來的不是風雷兩神,而是天道之怒。
天道的聲音無悲無喜:
「瑤光,你為上界仙君,掌萬千命數,為了下界之事再三忤逆天規天道,可知錯?」
祁安扣緊了我的腰,咬牙指天大怒道:
「我守眾生,為何不能守一人?
「我沒錯!」
烏雲翻湧間,一道天雷落在他背上,他吐出一大口血。
天道再次道:「可錯?」
這一擊劈得他仙力四散,原形不穩。
可他還是抹掉了唇邊的血跡,執意起身。
咬著牙一字一句:「我沒錯。」
雷擊接二連三地落下,祁安的唇色也越來越蒼白。
最後,終是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我死死咬著唇,拼命往他身體裡輸著靈力。
可他的仙力凝不住了。
在雷擊下消散得很快。
他的身體還是在我面前逐漸變得透明。
「鳶鳶,沒用的。」他握住我的手。
我點著頭,任由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知曉,我都知曉。」
我早就知曉了。
8
百年前,我偶然得了神器歸墟鏡。
在鏡子裡看到過一位仙君。
他原本滿身瑤光,可因為插手下界之事,遭天譴,受神罰,身上星辰沒落。
直到最後一顆星辰破碎,失去星光庇護,他墜進了無邊的黑暗裡。
我早就知道的,上界會有一位仙君因我而隕落。
可歸墟鏡並沒有讓我看到那位仙君的臉。
在遇到祁安時,我就想過,他會不會是那位仙君。
最後,我還是自私地與他在塵世間做了一回愛人。
他一身妖力,沒半分修仙之姿,他定不是的。
下葬那日,那縷神識從他身體飛出,我知道完了。
偏生命運就是這般巧。
偏生祁安就是那位仙君。
偏生沒躲開,沒避掉。
我拒絕修仙,裝不認識,狠心地把他推遠。
就是為了讓他遠離我。
可祁安,還是固執地奔向了我。
宿命的絲線在手中交織成結。
我掙不脫,也避不掉。
9
祁安的呼吸變得越來越重,他費力地蠕動著蒼白的唇。
我點著頭,知道他想說什麼。
若有下輩子,早些遇到你。
若有下輩子,不做瑤光仙君。
若有下輩子,我再來尋你。
祁安死了。
死在了我懷裡。
天雷還在不斷轟炸,我跪在原地,不甘地問為什麼。
天上大雨傾盆而下,在我們頭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他本是上界仙君,背負人間萬千命數,卻一再觸怒天道,執意插手下界之事,是謂大忌。
「你們白鹿一族遭滅族之禍,也因他一念之差動了殺心。
「倘若他肯放過晏紫蘇, 你們也不會遭此禍端。
「萬般皆是命數。」
我猩紅著眼抬起頭:「我去你媽的命數!」
電閃雷鳴, 黑雲壓頂。
我站起身,再次怒吼:「我去你媽的命數!」
而後強行引天劫至身。
我們白鹿一族, 是可以飛升的。
千年前, 老祖宗曾經救過歷劫的天帝一命,他許我們修為強大純粹到一定程度,可以歷天劫飛升。
我修為不夠,沒繼承娘親的衣缽,不是因為我弱, 而是因為我體內靈力純粹, 修為增長得比別人慢罷了。
10
我成了獸界唯一飛升的鹿,享萬年壽命。
天帝任我為妙醫仙君, 我拒絕了。
「為何?有了職位後可受人間香火供奉,修為、仙力都會更深一層。」
我笑道:「我隻想在下界, 做一個闲散小仙。」
「為何?」
「因為我在等一個不歸的人。」
歲月為筆, 滄桑作墨。
求而不得, 忘而不能。
是謂相思。
11
祁安在下界之前, 曾練就了一顆星辰珠。
珠裡封存了他半生仙力和修為。
即使他不在了, 那珠子也可替他護人間一方安寧。
他早就斷了自己的所有後路, 他去下界,是尋死的。
他棄不了人間, 也棄不了我。
所以他棄了自己。
星辰珠裡留下了祁安的半生修為,在新任瑤光仙君繼位後,我向天帝討要來了那顆珠子。
天雷劈散了祁安的神識。
但幸好, 我強行引天劫飛升成功後護住他一縷心脈。
飛升後,我走遍世間搜尋祁安四散的神識。
經過百餘年,終於找齊。
我把那些神識全部溫養在那顆珠子裡。
神說, 緣分將近時會有徵兆。
我便在灰燼中看到一點光, 那光裡有他的身影。
12
祁安是他的最後一世。
隻是彼時他並不知曉。
「祁安,別騙我。」
「那他」活得無憂無慮。
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降臨,東海大部分的鮫人都被抓到了一個叫蛇人族的族群。
他看著身邊的同類不斷地在死去,他害怕,也無力。
他們所習功法溫和, 甚至沒有自保的能力。
隻能依附強大的強者生存,做他們的爐鼎。
可他有一點潔癖。
他願意修更難的精神交互,也不願和他人肉體歡好。
他向來如此, 因他修為強盛, 那些與他雙修的人也很願意。
可蛇人族那位女子卻暴怒。
她剜他的鱗,割他的肉。
直到被關進牢獄他都不明白為什麼, 難道隻是因為他說了她醜?
可是真的很醜啊。
光溜溜的額上為什麼要故意露出那些惡心人的蛇鱗。
被折磨凌辱幾月餘, 他終於尋了個機會逃出。
蛇人族守衛森嚴,他拖著殘缺的尾巴爬了好久才爬到海岸邊。
隻差一點點,就可以入水了。
可他已經徹底脫力。
一丁點力氣都沒了。
快死了吧,他想。
彼時天昏地暗, 就像跌進泥潭,他任由身體下沉,沒入無邊的黑暗裡。
直到,微風吹起, 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是很輕靈的少女聲:「還活著嗎?」
那一刻,他嗅到一絲生的氣息。
剎那,天光乍破。
他看到了灰燼中的一束光。
那是一位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