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黎辰一直看我不順眼。
十歲的他曾揪著我的頭發,說我是他的未婚妻,也是他的狗。
後來,他喜歡的小白花翻身成了真千金,取代我出席訂婚宴,他卻當場朝我跪下,哀聲學狗叫:「檸檸,別丟下我。」
1
十歲那年,大我一歲的姐姐意外溺亡。
我成了何家唯一的千金,也代替姐姐同京圈最顯赫的太子爺定下婚約。
我聽得懵懂,哭著說不要姐姐用過的東西,媽媽卻用粉撲重重按上我紅腫的眼皮,第一次對我說了重話:「什麼東西,人家是金貴大少爺,你才是人家的東西。」
細碎的粉末隨話語刺進眼球,我還要鬧,卻被媽媽一把攏入懷中,用怪異的溫柔腔調哄道,「檸檸乖,姐姐不在了,我們一家就全靠你了。」
這樣說我就明白了。
以前是姐姐賺錢養家,現在姐姐走了,理應輪到我。
於是初見那天,我拿出一袋包裝精美的草莓糖,塞在宴會上看起來最金貴的男孩手上。
「這是我最喜歡的糖,送給最喜歡的你。」
那男孩身形有些瘦,烏發漆眸,拉平的唇線簡直和段叔叔一模一樣。他愣怔著攤平手掌託住糖果袋,沒說接受也沒拒絕,倒是盯了我半晌。
「你,還記得我?」
我笑吟吟說:「當然記得呀,你是段家的少爺,除姐姐外我最喜歡——」
沒等我說完,他沒來得及亮起的眼瞳變暗,不是因為我的話,而是因為滔滔不絕的我被人狠狠踹了一腳後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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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跪在昂貴的大廳地毯上,囂張的男音憤憤往下掉。
「喂,你什麼眼神!我才是段家唯一的少爺!」
他隻來得及在我背上補了一腳,就被聞聲趕來的婦人拉住,厲聲呵斥:「阿辰,欺負女孩像什麼話!」
「媽,她說段謹言是段家的少爺!」打人的男孩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手指憤憤指著被女僕牽走的人,「明明我才是!」
段謹言?
我知道他的名字。媽媽曾說過,段謹言是我未婚夫的堂兄,因為雙親去世,自小被段家收養。可在豪門秘辛裡,他是段家的私生子,這也是段黎辰為何如此抵觸他。
我跪在地上疼得說不出話,跟在婦人身後的媽媽卻跟沒看見一樣,笑著打圓場:「小孩子玩鬧,磕磕碰碰很正常。再說是我們家檸檸認錯人在先。」
她用眼神提示我,「檸檸,還不給黎辰少爺道歉?」
還好我早有準備。
我從裙口袋裡掏出另一袋蘋果糖,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擠出一個笑臉。
「對不起嘛,給你糖。」
婦人看了我片刻,驚詫於我的不哭不鬧,開始溫聲哄小少爺:「看你檸檸妹妹多用心,送的糖都是你最愛吃的青蘋果味。」
我看著火紅火紅的糖紙,想說這是紅蘋果,媽媽一把捂住我的嘴,趕緊把糖塞進手提包:「這糖和檸檸一起摔了一跤,怕是不幹淨了,下次檸檸找黎辰少爺玩再帶過來。」
回家後媽媽囑咐我,段阿姨分不清紅色和綠色,她說紅蘋果是青蘋果,那就是青蘋果。但有外人在的地方,要替段阿姨守住秘密。
我又聽明白了。
賺錢養家關鍵在段阿姨,段阿姨喜歡段黎辰,所以我也要變得喜歡他。
2
我成了段黎辰的跟屁蟲。
無論是家還是學校,他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除了男廁所和浴室,我一定在他身後半米不到的地方。
來他家做客的豪門少爺們看見身著吊帶連衣裙,模樣冰雪可愛的我都直了眼,他卻煩得要死,嘲諷我這種階級的人隻配端茶倒水。
我乖乖聽他的話,讓管家準備了他們家最貴的待客茶水,泡好後親自端給小少爺們。
他們笑嘻嘻接過,誇我真聽話,像小狗。
一直嫌我煩的段黎辰這時投來叵測的目光,饒有興致道:
「喂,何以檸,學句狗叫聽聽。」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之前他隻喊我喂,然後罵一大堆段阿姨不允許他說的髒話。
這明明是拉近距離的好機會,我卻驀然想起了姐姐,眼眶湿潤。
段黎辰一愣,似是沒料到厚臉皮的我也有克星,丟下遊戲機,惡劣的笑容擴大:
「你叫啊,不願叫就滾出去。」
小少爺們齊刷刷望向我,門口的管家瞥了我一眼,猶豫著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出聲。
我的手擰緊裙擺,第一次體會到賺錢養家的苦楚。
湿熱的淚水溢出眼眶,凝成豆大的雨露,順著白皙晶瑩的臉頰滾動流下。
我說:
「……汪。」
3
我從段黎辰的跟屁蟲變成了段黎辰的狗。
他不再抵觸我的接近,並且找到了新的愛好,看我哭。
他在我的筆袋裡裝滿了毛毛蟲,撕爛我的作業本,往我鞋子裡塞圖釘,欣賞我的每一次哭泣和驚叫。
我咬緊牙關一次次挨過,直到那一年的隆冬,他和小少爺們玩捉迷藏,最快找到所有人的贏家有絕版玩具跑車的最先使用權。
在屋內陪段阿姨聊天的我還未來得及穿上外套,就被段黎辰強拉著去段家後林參了賽。
隻穿了一件毛衣的我在寒風裡瑟瑟發抖,任由他拽著我在偌大的後林穿梭。到了一處,他踹開倉庫的木門讓我躲進去,等他來找時再出聲。
我看著結滿蜘蛛網的破舊屋檐不敢動,又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庫內,真心替他著想:「他們來了我也藏不住啊。」
「誰說的,」興許是獎品過於誘人,段黎辰沒在意我話語裡的質疑,挑了挑眉,「把門鎖住就行了。」
我心下一驚,後退幾步:「不行,這裡風這麼大,我會凍死的。」
「誰問過你的意見?」他沉下臉,以為我要逃,伸手完完全全套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拖進去。
我又想起了姐姐,眼淚流了出來,拼命去掰他牽制我的手指:「我不玩了,你放開我,我要去陪段阿姨說話。」
「你還敢去告狀?」
縱使是處於女生發育更佔優勢的十歲,媽媽也有得是辦法讓我的身高和體形永遠成為同齡男生的陪襯。
段黎辰一手將我的上臂套牢,一手伸向我後腦,抓住我的頭發狠狠往下一拽。
「你是我的未婚妻,你姐姐也是。」
「何以檸,我的未婚妻就是我的狗。」
他欣賞了一會兒我忍痛的表情和生理性的淚水,便隨意把我丟在地上,鎖門離開。
段家的後院很大,直連一片果林,倉庫修在半山腰放置農具,早已廢棄多時,誰有工夫找上這兒來?
他是真想凍死我。
後腦被拉扯的發絲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貼臉的地面很冰,就算蜷縮著身子蹲在角落,依舊會被對著門的破窗灌入的冷風吹得直打哆嗦。
窗口的白光變成橙黃色時,我夢見了姐姐。
姐姐用比我更纖瘦的身軀包裹住了我,奇跡般擋住了所有寒風。姐姐剝開紅燦燦的糖果紙,喂了我一顆甜甜的糖果,是我最喜歡的草莓味。
我睜開眼,看見的不是姐姐,而是眸子明亮的段謹言。
他穿著手感看起來不錯的駝色毛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視線比體溫更灼熱。
「站得起來嗎?」
我真的上手去摸,手指困在暖和的衣服面料裡,垂眸看見完全包裹住我的純黑羽絨服,言語比感覺更遲鈍。
「你找到我了。」
圓溜溜的糖果球給幹澀的口腔帶來一絲甜,我卻哭道,「你不能找到我。」
「段黎辰知道了,會把我們都淹死的。」
「他不知道。」段謹言平靜回答,兩手穿過我裹了一層厚羽絨服的腋下,支撐我起身,貼近我的溫柔眉宇和段阿姨相仿,「他在家吃飯,我們也回去吧。」
我心裡一松,家裡有段阿姨在,段黎辰還不敢在她面前對我動粗。
段謹言蹲在我面前,替我把不合身的羽絨服拉鏈從小腿拉到脖頸,連衣帽快要遮住大半張臉,給我一種即使被段黎辰拳打腳踢也不會受傷的錯覺。
牽著他的手下山,我眼裡隻有腳下的路,嘴卻吧啦吧啦說個不停。段謹言隻回「嗯」,表示他在認真聽。
「段黎辰可嚇人了,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了隻巴掌大的甲殼蟲,往我身上扔,我整整哭了一節課。」
「嗯。」
「要討好他太不容易了,他不喜歡人,也討厭狗,隻喜歡聽人學狗叫。」
「嗯。」
「我剛看到了姐姐,她穿的還是夏天的連衣裙,你說她會不會很冷啊?」
「嗯。」
……
「其實,那次見面我沒認錯人,糖是給你的。我分得清你和段黎辰。」
「……嗯。」
「段謹言,我的未婚夫是你該多好,我想要正常的家。」
「……」
這次他沒有說「嗯」,又給我剝了一顆糖,是酸甜的青蘋果味。
我握緊他的手,問:
「你也分不清紅蘋果和青蘋果嗎?」
4
大堂的鍾聲敲了十八下。
段謹言拉著我走入飯廳時,段黎辰的朋友們已經走了,廳裡隻剩下緘默用餐的段家人。
在段老爺眼皮底下,優雅進食的小少爺簡直溫順得像綿羊,隻在看見我和段謹言相握的手時目光一頓,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任由段謹言牽著走的我隻顧著埋頭,把這當作令小少爺掃興的結果。
段家家規嚴,即使是小少爺再喜歡不過的玩伴,沒有段老爺的同意,也不能留下共進晚餐。
而在每日既定的晚餐時間遲到,也被視為不尊長輩的頑劣表現。
正坐主位的段老爺隨意丟來一瞥,便令我的心跳飛快,不敢出聲。
「上哪兒去了?」
在座段阿姨、段黎辰,和端立在餐桌一側的管家、女佣的視線一同聚集而來,從沒見過這仗勢的我身體一縮,下意識後退。
段阿姨溫溫柔柔的音調首先飄來,但敵不過男孩刻意放大的音量,脆生生的男音最終勝過一籌。
「是我讓他們——」
「何何、何以檸!你們太慢了,讓你們找個球都找不到!」
我一愣,對上他焦灼的墨瞳,忘記接話。
自覺結巴的小少爺脖頸立馬染上緋紅,瞥見正坐主位的段老爺沒出聲,輕咳一下,恢復平常的傲慢腔調。
「既然遲到,這頓飯就別吃了。」
「何以檸,去我房間等我。」
指尖被交握的指腹輕捏一下,我回過神,松開手獨自離開。
幾乎一過飯點,段黎辰的臥室門就被正主一把推開。
既不是尖刻的侮辱,也不是劈頭的打罵,朝我扔來的首先是一袋面包和熱過的牛奶。
可由於太用力的緣故,包裝袋劃過眼角泛起淚,粗魯的施舍和攻擊沒什麼區別。
而段黎辰顯然把這當作恩賜,幾步站在我身前,仗著身高優勢把手撐在我發頂,似被柔軟的觸感驚異,張手揉了好幾下。
「學句狗叫聽聽?我可是為你撒了謊。」
「父親最討厭騙他的人了。」
我沒作聲,想著方才段老爺看向段阿姨冰冷的目光,哭得更兇了。
頭頂揉弄的手頓住,良久才傳來一句咂舌。
「叫一聲怎麼了,有什麼好哭的。」
年幼的人並不理解許多舉動暗藏的深意,隻要認定某一行為能得到對方的強烈反應,便變本加厲地施加影響。
我抽抽噎噎開口,一心想把話題轉移。
「頭發,弄亂了。」
也許是伙伴的提前離開,也許是把我關在山腰的行為真的激起了他為數不多的愧疚,他反握我的手腕,力道不小。
在我驚顫的條件反射下,他略低下頭,將我的手心牢牢搭在他發頂。
「讓你摸回來,總行了吧?」
他的聲調很悶。
「以後別跟段謹言說話。他是我媽的私生子。」
不是一家之主段老爺,而是段阿姨?
手心的觸感很扎,而刺蝟的低頭更加新奇。
前所未有的勇氣鼓動我從衣袋裡掏出一粒糖,單手放到他唇下。
「那你叫回來。」
我極輕地撫摸頭頂發梢,喂給他最愛吃的糖,試圖用極盡討好的舉動要回最初丟失的自尊。
「以後他們回家了,我陪你玩。」
抓我手腕的手松動了,他將頭低得更往下,一口含住糖。
「……」
他終究沒有開口,段阿姨帶著水果和餅幹推開臥室門,看著我吃完後便說要送我回家。
她牽著我的手,皓白的腕間露出青紅長痕。
想起段老爺的眼神和段黎辰的話,我沒忍住問。
「聽說,母親是色盲的話,她生的男孩一定都是色盲——」
如果段阿姨和段謹言都分不清,那為什麼段黎辰……
「噓。」
段阿姨送我到門口,溫柔卻不容分說地止住了我的話,眼眶有哭過的痕跡,卻笑得很動人。
「檸檸,你比你姐姐有天賦。」
我還沒來得及問,背後傳來小少爺尖銳的呼喚。
他無視了自己的母親,攥緊我的衣袖不讓我走。
突如其來的疼痛和清晰無比的呢喃一同傳遞過來。
「……汪。」
5
回家後,我鬧著要剪短發,理由是減輕被段黎辰拽扯的疼痛。
媽媽呵斥我:「你這模樣剪了短發,就和你姐姐長得一點也不像了。」
她說得對,姐姐和她一樣是標準的鵝蛋臉,一雙杏眼水汪汪的,滴溜溜看著你就像在說話。家裡隻有我是瓜子臉丹鳳眼,不說話時死氣沉沉,隻有把同齡小孩嚇跑的份。
可我也顧不上討好段黎辰了,頂嘴道:「難道要我像姐姐一樣淹死嗎!」
媽媽瞪大了眼,眼底驚詫放大的瞬間,抬起手撂下一巴掌。
「你說什麼?!」
媽媽的手比段黎辰寬,力道也比十歲的男孩更大許多,我被一掌扇倒在地,仿佛還在寒風徹骨的半山腰上。
她兩手鉗住我的肩,眼珠比銅鈴還冷:「誰對你說了安安的事?」
我忘了,沒有人和我說姐姐死了,更沒說她是在段家的後湖淹死的。
我的姐姐叫何以安,隻比我大一歲,是同段黎辰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妻,學會走路時就跟在他身後玩耍。
我那會兒體弱多病,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的床上,和我一起玩的隻有姐姐和姐姐帶來的朋友。她對我講了很多段黎辰的事,但就是不帶他回家。
起初我以為是姐姐小心眼,怪她舍不得分享,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出來,冰涼的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檸檸,他是賺錢的東西,不是朋友。」
「賺錢好難啊。」
我才知道家裡是姐姐在賺錢,沒有錢就沒有我的醫藥費,也沒有我的洋娃娃和草莓糖。所以姐姐出事那天下午,我悄悄跟她去了段家。
段家太大了,我遠遠跟在姐姐和她身邊的黑發男孩身後,看見他們扯頭發,在草坪上學小狗爬,最後在遊泳池玩捉鬼遊戲。我隨便靠在一棵大樹後打哈欠,打著打著就睡著了。
我是被大人的驚叫和隆隆的腳步聲吵醒的,豔麗的陽光刺上我的眼皮,告訴我自己沒睡多久。耳邊細碎傳來「溺水」「何小姐」「叫醫生」「別」的字眼,視線輪轉,我看見黑制服的段家佣僕抱著體型嬌小的姐姐,後者一隻細臂斷線一般下垂,水珠順著手臂往下滾到腕部,最後分流到右手沒有指甲的指尖,凝聚成水滴跌落。
我回到家,還沒講出編好的借口,就被淚流滿面的媽媽一把抱住。
「姐姐不在了,我們一家就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