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沈輕舟真去打仗啦?今天出發了?」劉佳兒不可置信地尖叫。
許久未見,昨天晚上我倆徹夜暢聊一晚,我困得眼都睜不開,胡亂嗯了兩聲,又被精神抖擻的嘉寧公主拽了起來。
「不愧是沈家小郎,說去就去,你這個未婚妻也不擔心一下,就知道睡睡睡!」
劉佳兒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異父異母的親姐妹,當然,這樣說句大不敬的話,幼帝劉敏算我半個親侄子。
從前她隻是不受寵的皇女,後來宮變,成為皇帝信任的長公主,掣肘八王爺反叛的最重要一環。
她知道我不願在後宅潦草一生,有著更加遠大的理想,在我偷偷參加院試被發現後幫我圓場,我也知道她厭惡透了這四四方方的天,想要過逍遙肆意的生活。
可惜我最多隻能陪她做做夢,偷偷給她帶來全京城最新奇的小玩意。
我無數次口無遮攔地在她面前憧憬之後的生活,我要中舉,我要入朝為官,我要讓所有人都有在太陽下大口呼吸、大聲歡笑的自由。
正如她無數次憧憬縱馬江湖,快意人生那樣。
我這位年幼的侄兒今年不過十三歲,在被無數個意見不同黨派來的夫子的教導下,小小的世界觀不斷崩塌重塑,索性迷上了看話本子,盡看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成天不學好。
「實在不行長公主您來做個女帝呢?」第無數次被小皇帝從話本子學來的操作無語到的我,第無數次對著好友提出這個大逆不道的建議。
佳佳雖隻比我大三歲,自幼在深宮,除了面對我有些蠢之外還是很靠譜的,小皇帝偶爾也會怵他這個年輕的小姑姑。
八王一派雖蠢蠢欲動意圖謀反,但幸而長公主母妃對八王爺有恩,因著一個嘉寧公主,倒也維持著明面上的和諧。
要不是佳佳志不在此,不然我一定說服爹娘擁戴長公主殿下。
佳佳無奈地給了我一個爆慄子:「這次可是在大街上看軍隊出徵,你可給我謹言慎行!未來的葉大人!」
嘉寧公主神採飛揚:「我呀,可不想有什麼大出息,這皇宮我可是一天不想待了,等皇帝能獨當一面,我就去浪跡江湖,縱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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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癟癟嘴,不理好友做了一萬次的美夢,看向軍隊。
沈叔一身鐵甲,能看出臉色有些差,果不其然,跟在後面同樣一身鐵甲,意氣風發的年輕少將,正是沈輕舟。
「沈家小郎竟然也參了軍!真是滿門忠烈啊,可惜了這麼驚才絕豔的兒郎,戰場可是刀劍無眼……」
「我倒覺得沈家小郎是個大丈夫!大丈夫頂天立地不靠皮囊,如今世道若是掙個軍功回來,沈家可是更加水漲船高了……」
是啊,世人皆誦也同樣被天子忌憚,就算是一心為國,也難免招人非議。
出徵日,皇帝稱病未來鼓舞士氣。
小皇帝的夫子換了好幾批,沈叔也很少有面聖的機會,就這一年的表現,在八王爺的教導下,小皇帝多半要養歪了。
我嘆了口氣。
5
轉眼入冬,日子開始過得飛快,蘭姨從最開始的罵罵咧咧到後來接受事實,從絮叨不省心的兒子到擔憂邊疆天寒,何時能止戰凱旋。
可惜我也隻是無官無職的女兒家,能做的隻有讀書,等待草長鶯飛的時候考取功名,或是趁著進宮和佳佳相聚的時候旁敲側擊地試圖挽回一個小皇帝越來越歪的三觀。
冬至,佳佳咳得還是厲害,一踏進公主殿就是濃烈的藥味。
佳佳屏退左右,衝我撒嬌,我倒是越來越像她的姐姐了。
「天天吃這些苦藥,嘴裡快淡出鳥來了,我的好溪兒,帶什麼來啦?」
我得意笑笑,從懷裡拿出藏了一路的糕點。
外人眼裡不苟言笑的嘉寧公主因為雲片糕歡呼一聲,順便吐槽:「你先前明明同我一樣不喜歡去城北那家點心鋪的!最近怎的每次都買他家?」
說著猛喝一口茶水:「他家放糖總是齁甜!」
我笑笑沒說話,把涼好的藥汁遞給她:「你這一病倒是久,快些趁年前好利索,不然過年我天天吃好吃的饞死你!」
佳佳哀號一聲,不情不願地一飲而盡,飛快地塞了一嘴蜜餞,精致蒼白的小臉滿臉痛苦。
「話說,可是快到鄉試了,你可有把握?」佳佳問我。
「應該沒問題。希望咱們的仗,也快些結束。」我看向北方,嘆了口氣。
這個冬天格外冷,快些過去吧。
佳佳握住我的手,把頭靠在我肩上:「放心吧小葉大人,你一定可以的。
「你的沈小郎君也一定會得勝歸來的。」
聽到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我沒忍住地給了好友一記白眼。
我的鄉試計劃還是暴露了,不過好在,是跟著我中得舉人的消息一起飄來我家的。
事已至此,爹娘嘆了口氣把我拉去書房。
爹爹看向我的眼光慈愛又無奈:「溪溪,不是我們古板不通認為女子不能入朝為官,隻是如今是亂世,有外敵,有內患,朝堂之上有太多太多的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我知我兒心思玲瓏,有的是真才實學和赤誠之心,可是在這個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艱難,你選的路更加難走。
「爹娘之前隻想讓你安穩幸福,忽略了你的想法,現在爹再鄭重問你一句,真的想好了嗎?
「鄉試之上便是殿試,再無退路了。」
想好了嗎?我低頭捫心自問,又怎會不怵那些笑語盈盈下的波濤洶湧,又怎會不憂黨派間的爾虞我詐,一介商戶女,要為民為官,該是何等艱難?我又怎會不想這些。
可是亂世如此,我葉清溪讀的是聖賢書,該為天下人立命,我又怎能懼怕。
我看著爹爹,重重點頭,他不知何時已經生出白發,一笑起來眼尾皺紋清晰可見,像是早就料到如此,爹爹的目光溫暖而帶著欣慰。
「我們溪溪長大了。」
6
不久,我如願殿試,盡管被很多大臣質疑女兒身,還是憑借一身才學和葉家的助力成為諫官。
朝堂之上黨派紛爭不斷,皇帝年少不得權,但好在他在一天天長大,在慢慢有著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因著和佳兒是好友,皇帝對我還算信任,在我提出一些意見時,隻會睜著有些迷茫的眼睛思考。
皇帝說,「朕不明白,皇叔說,百姓很好,安居樂業,朕覺得皇叔打理這些便好。」
我垂手在旁,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年幼的陛下,那樣多的黨派紛爭,貪官汙吏得不到懲治,官官相護,幾代皇帝都是年幼即位,早早夭逝,邊疆不寧,賦稅沉重,百姓又怎能安居樂業?
我無法明說,小皇帝也不懂。輝煌的皇城,裡面是歌舞升平,或許城牆外,就是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一樁樁鮮血淋漓的冤案。
就這樣輪轉了一個春夏秋冬,那場來年春天的婚事也早就不了了之,邊疆寄來的書信上,似乎都染上了金戈鐵馬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氣。
皇帝年少,還是忍不住在朝上和八王爺吵得面紅耳赤,少年意氣,還不懂得什麼叫收斂鋒芒,隻知道天子威嚴,隻覺得存有威脅。
盛夏,我卻覺得越發無力,越發迷茫。
佳兒的病很重,越來越重,我也很忙,忙著處理一大堆爛攤子事,忙著推進少帝的銳意改革,還要提防八王黨的明槍暗箭。
所以當邊關告急,沈家軍隊戰敗死傷無數、沈將軍戰死沙場、嘉寧公主病危幾件事一股腦重重砸在我身上時,我隻覺得像是那年山洪,我眼前是鋪天蓋地呼嘯的風。
我無暇思考太多,整個天地似乎隻殘留我心跳的聲音,我來到佳兒的寢宮。
我的好朋友,最最好的嘉寧公主,如今臉色白得幾近透明,半躺在床榻上衝我笑,旁邊是紅著眼的皇帝,跪了一地的太醫。
藥的味道要把我吞沒,我好像呼吸都困難,可我還是擠出一個笑容,像是往常一樣。
佳兒說:「我們的葉大人終於有空來看我啦,有沒有帶好吃的來?」
她說得很慢,強壓著咳意,卻在說完後控制不住地發出一陣沉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淚如雨下。
佳兒輕輕靠在我的肩上,半閉著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瘦得隻剩骨頭,她聲音輕輕的,卻帶著笑:「我的小葉大人呀,可是很厲害的女官呢,不過這個人忙起來沒頭,皇宮裡太無聊啦,我還是願意去大草原,去縱馬闖江湖,我一定會是最最好的女俠……」
她像往常我們闲聊那樣說著,把她最最寶貝的那個鈴蘭花手镯戴進我的左手,然後笑著閉上眼睛。
我也閉上眼睛,聽見皇帝慌張帶著哭腔的聲音,聽見侍女低低的哭聲。
7
外敵來勢洶洶,嘉寧公主的喪期未過,軍隊剩餘人馬還未返回。
八王爺像是再沒了顧忌,起兵謀反,劍指皇宮。
戰亂是猝不及防的,是可怕的,城門那裡是爭先恐後出逃的百姓,小兒的哭聲,遠方是隔岸觀火試圖坐收漁翁之利的敵國軍隊。
將軍府誓死不認謀逆主,八王爺震怒,血洗沈府,葉家與沈家交好,又是首富,處境十分艱難,隻好舉家避難,往北走。
父親入宮,讓我和他們一起走,我看著自從佳兒走後變得無比依賴我的皇帝,我搖了搖頭。
父親嘆了口氣,隻好叮囑我要萬事小心,千萬要平安。
無數剛剛得知親人戰死沙場的百姓又要背井離鄉,離開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
戰亂或是內鬥,他們並不全然懂得,但他們卻總是為此承受最大的代價。
宮門口是遍地的屍體,亂黨一步一步逼近大殿,平日水火不容的文臣武將也並肩作戰,雖寡不敵眾,但從未退縮。
殿內我和幾個臣子護著年少的皇帝,託我良好的記憶力,在這樣的戰火下,那些年和沈輕舟一起去校練場看到的招式派上了用場,文臣也拿起了長劍,指向叛軍。
我時刻不敢松懈,敵軍還在不遠處,等著我們兩敗俱傷。
殿外傳來金屬利器劃破血肉的聲音,八王爺居高臨下地騎在馬上,馬蹄下是無數個忠心赤膽的冤魂。
八王爺不到而立之年,他挑眉看著護在皇帝身前的我,出言譏諷皇帝:「我親愛的侄子還是幾年如一日地沒長進,永遠躲在女子背後呢。」
八王爺看向我:「你和嘉寧關系不錯,不過二八年華,何苦護著這麼一個不成器的皇帝?」
他稍微放緩語氣:「你若乖乖讓開,我不殺你,改朝換代,你照樣可以做你的葉大人。」
「我身為陛下的臣子,更受長公主所託,應當保護陛下,謀逆就是謀逆,罪不可恕。」
我聲音很平靜,紋絲不動地站著,甚至回頭安撫了一下有些被激怒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