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娣沒說幾句就睡了過去。
我替她輕輕拍著,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哭出聲。
原來在她心中,不像她爹那樣拳打腳踢的,就算得上是好人。
天色有些微微亮,我輕手輕腳地摸下了床。
到了這個時辰,我要起來煮醒酒湯,做好早飯。
這是趙大善定下的規矩,備著他醒來享用。
其實,他那樣好吃懶做的人,根本不會醒這麼早的。
可我卻得日日備著,不敢偷懶。
因為我知道,若是哪天他當真早醒了卻不見餐食,定是又要對我拳打腳踢。
「幹嘛去?」
腳底下,胡巴壓著嗓子問話。
我下意識地緊張,說話都帶上些結巴。
「我,我不知你起這麼早,實在對不起,我現在就去弄飯!」
胡巴有些不耐煩。
「哪裡是起得早,我是被你吵醒了。哪有人家這樣早就起來弄飯?」
我戰戰兢兢地坐回床上,本想開口解釋的,又怕更招他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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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他又轉過身去睡了,若是待會兒清醒了,還不知要如何怪罪。
胡巴醒時,盼娣也醒了。
我生怕他當著孩子找我算賬,縮著脖子問。
「當家的,要不我先去弄飯?」
他不作聲,想必是答應了。
我帶著盼娣進了伙房,卻被眼前的吃食驚得要掉了下巴。
案板上擺滿了提前發好的白面饅頭,籃子裡還有幾把新鮮小青菜。
這還不算完,豬油、白糖、官鹽,應有盡有。
沒想到,他一個仵作,眾人瞧不上的下九流,倒還是個富戶。
盼娣從未吃過一頓好的,悄悄咽了口唾沫。
這孩子受了驚,昨兒也沒吃什麼,想必是餓了。
我不疑有他,洗了手開始弄飯。
依著胡巴那個身形,兩個饅頭夠了。
從案板上拿兩個蒸上,又把青菜切碎了,計劃煮一大鍋湯。
到處沒找到雜糧,我叫盼娣出去問問。
不一會兒盼娣手舞足蹈地跑回來。
「娘,娘!阿叔說家裡沒備雜糧,讓咱們也吃饅頭。」
我正備菜的手頓了頓。
白面精貴,他怎麼舍得叫我們也吃?
左思右想,我又往蒸籠裡添進去一個饅頭。
白胖胖的饅頭蒸好後,我挑出一個最小的,掰了塊兒拿給盼娣吃,剩下的一並掰碎了扔到兩碗菜湯裡。
「盼娣,咱們喝菜馍湯,叫你阿叔吃饅頭。」
可飯菜剛端上桌子,胡巴卻不高興了。
他眉頭緊緊擰著。
「就隻做了這些?」
這些還少哇?
我有些詫異,卻不敢反問,將跟前的菜馍湯也推過去。
「那今兒你就湊合著把我這一碗也吃了,知道了你的食量,我下次多弄些。」
他沒答復,伸手將軟乎乎的饅頭一分兩半,竟是遞給了我和盼娣。
這……是何意?
見我和盼娣不敢接,他又開口。
「我是問你和孩子,隻吃這些哪能夠?」
那冒著熱氣的饅頭被他強行塞到了我和盼娣手裡。
我鼻子一酸,心裡發苦得厲害。
就連才認識了一天的胡巴都知道叫我們娘倆吃飽肚子。
可伺候了趙大善這麼些年,他卻從沒考慮過我們。
家裡的精米白面,那都是隻有他才能吃的。
我和盼娣就是吃雜糧飯,都不能敞開了肚皮。
隻因我們是女子,凡事都要以一家之主為先。
被苛待了八年,我從不像這樣委屈的。
今日卻因著一個饅頭落了淚。
胡巴見我落淚,又皺起眉毛。
「大早上的哭什麼?福氣都叫你哭沒了。待會兒還有一屁股活兒要做,快吃吧,吃飽了好幹活。」
我明白了。這是怕我們吃不飽,幹不動活兒。
畢竟他是花了大價錢的。
我也不敢再哭,拍著胸脯向他保證。
「當家的,你放心。我十裡八鄉出了名的勤快,一定不耽誤幹活!」
後面幾日,我漸漸摸清了胡巴的意思。
他雖性格陰冷,可卻不在吃食上苛待我們。
要是飯做得少了,反而要皺眉。
肚子裡吃得多,我做起活來也確實更有勁兒。
盼娣如同菜色的臉蛋兒也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
6
胡巴早早地吃了飯去衙門當差。
我就帶著盼娣,在這陰森森的院子裡熱火朝天地大掃除。
常年不擦抹的窗臺、門框都積了灰。
我們用皂角水擦了足足五遍,直擦到那窗臺在太陽下都反光。
院裡的青石板上,像是蒙上了黑黑的泥巴。
我在前邊兒刷,盼娣跟在後面擦。
用了三個晌午,將院子收拾得像是新鋪了地。
盼娣喝著我新煮的豆湯,神色擔憂地問。
「阿娘,這院子沒幾日就收拾完了。到時候沒活兒幹了,咱們還能吃飽飯不?」
這麼小的盼娣,本該和街上那些孩子一樣嬉笑打鬧。
可投胎到我的肚子裡,卻要因吃喝問題整日提心吊膽。
我心疼地摸摸她有些發黃的頭發。
「能吃飽,隻要娘在,你就一定能吃飽飯。」
胡巴舍得叫我們吃飽飯的目的,我不想去深究。
我隻知道,能讓我們比從前過得好,他就是好人。
院子收拾完了,我就去接繡活兒做。
每日勤著做,少說也換得到三五個銅錢。
我把換來的銅錢都收到盒子裡,盤算著攢夠一吊就交給他。
總歸我有點用處,他就不會跟我們翻臉。
胡巴沐休這日,我本計劃叫住他聊聊,將新攢的銅錢交給他。
可他先一步開了口。
「給盼娣收拾收拾,我帶你們出去。」
我不敢忤逆,戰戰兢兢地去抱盼娣。
出了院子卻見他推了輛板車。
「孩子還小著,放到板車上推著去。」
盼娣當即嚇得哭出了聲。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難不成是又要將我們賣了?
我邊祈求地問他。
「當家的,這幾日可是我們有哪裡做得不好?若你不滿意,隻管開口跟我提。前些日子我也做了不少繡活兒,本攢了銅錢就要拿給你的……」
胡巴嘆了口氣,打斷了我。
「你這是想哪去了?我帶你們上街,不是要賣了你們。」
我看他的眼神,清澈柔和。
不像趙大善的眼睛裡,全是算計。
應該是真的吧?
可不論真假,我和盼娣也隻能乖乖聽話。
一路忐忑地跟著他到了正街,這裡都是正規商行,不允許做人口交易。
見他停到成衣店門口,我徹底放了心。
他衣裳破破爛爛的,也是該再做兩身新的。
隻是這買成衣哪有自己縫劃算?
我壯著膽子,拉住他的袖口。
「當家的,可是要添置衣裳?不如買些布料我回去縫,我手藝好著,這店裡衣裳有些還是我做的呢。」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沒再多說,抱起盼娣拐到了前邊的布行。
「一大一小,推薦些時興的料子。」
我被他的話,驚得愣在了原地。
這是要給我們娘倆買衣裳啊?
老板娘眉開眼笑地拿出一匹水紅色料子放到我身上比畫。
「你這媳婦生得嬌,水紅色正配。又顯得人白。」
又捏了捏盼娣的小臉。
「閨女也怪可愛,穿個湖藍色,俏皮得很。那劉員外家的千金也穿這湖藍色。」
我連連擺手,碰都不敢碰那金貴的料子。
「不用,實在用不著。當家的倒是該做身新的,我們娘倆就用你的舊衣裳改兩套。」
老板娘眯著眼睛打趣。
「胡巴兄弟你這真是有福氣,這樣體己的媳婦能被你娶到了。」
胡巴的耳根子又紅了,丟了銅錢拿了布就跑。
我追在後頭,急得嗓子冒煙。
「當家的,這樣貴的布料合該是那嬌娘子才穿的,你說說,買給我們作甚?」
他把盼娣重新放回板車上,抬起頭。
「你沒聽老板娘說嗎?你們娘倆生得嬌,這樣的料子襯得上。」
這下輪到我羞紅了臉。
心裡酸得又要落淚。
活了半輩子,趙大善隻當我是個粗鄙不堪的喪門星。
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和盼娣也能和嬌這個字沾上邊兒。
「那你呢?你是一家之主,理應先緊著給你做衣裳的。」
胡巴拽了拽發皺的衣擺,推著板車邊走邊說。
「我和死人打交道,要穿那麼好作甚?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給你們買衣裳是應該的,別去想那麼多。」
日光下的胡巴,背影高大。
板車上的盼娣再不像來時那般緊張,伸著腦袋東張西望。
若說往日對胡巴,是為了盼娣而討好。
這會兒,我卻發自內心地有些心疼起他了。
從前做姑娘的時候,我像是弟弟的丫鬟。
後來,爹娘為了弟弟把我賣給趙大善,我又像是他的丫鬟。
從沒有人說過,我也配得上吃飽飯,我也配得上新衣裳。
7
到了家,我將一吊銅錢拿給他。
甚至心中有些期盼。
他會不會像那些殷實人家一樣,將錢財都叫我管著。
可他沒有推脫,很快就收到了袖子裡。
我心中有些失落,卻很快就好了。
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不挨打,吃得飽,又有新衣裳穿。
人是不能太過貪心的。
不等我想太多,他忽然開了口。
「繡活兒確實辛苦你了,往後可以少做些,護著眼睛要緊。」
我滿足地笑了。
至少,胡巴是個會疼人的。
正午他出了門,說家裡晚上要來客。
叫我和盼娣都穿上新衣裳。
我帶著盼娣將灶房裡的臘肉臘雞都切了洗了,配上小青菜燉上一大鍋。
擔心客人帶孩子,我又蒸了幾個糖三角。
小蔥拌豆腐,鹽焗雞蛋羹。
將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子菜做出來後,我才帶著盼娣換上了新做的衣裳。
胡巴也帶著人回來了,正在屋裡談事情。
盼娣早就饞得直流口水。
我拉著她蹲在灶房裡,掰開一個糖三角。
「待會兒家裡來人,咱們把菜端出去就走,千萬不能多話知道嗎?」
盼娣邊吃邊點頭。
那糖三角熱騰騰的湯汁流出來,甜進了我和盼娣心裡。
我們將菜品端出去擺好,正欲離去時,胡巴卻將我叫住。
「你灶房裡還有活兒啊?」
「怎麼了?」
「收拾了趕快過來吃,叫盼娣別在灶房玩了,快來吃。」
女子能上桌嗎?
這不合乎規矩,會讓來客笑話的。
趙大善說過,若是我和盼娣同他在一個桌子吃飯,別人會看不起他的。
我正欲開口推脫,一旁一襲青衫的客人卻衝我點了點頭。
「這就是嫂子吧?真賢惠,比我家那個老虎強多了。快帶著我侄女兒來吃飯啊,有活兒叫胡巴大哥去幹!」
我有些蒙,轉身去灶房裡抱著盼娣坐過來。
直等我們來了,胡巴才招呼著客人動了筷子。
酒過三巡後,我們才從胡巴的口中,聽到了更大的驚喜。
原來,這位客人是書院先生家的公子。
曾經胡巴救過他一次。
這次特意到來,是為了給我們家盼娣拜師的!
送盼娣去書院讀書這種天大的好事,就是在夢裡我都沒敢奢望過。
可胡巴卻將銀子整整齊齊地擺了出來。
「盼娣讀書的事兒,還請錦公子你多多費心了。」
「不過一個學位,包在我身上。隻是你這閨女叫盼娣,到了學校要招笑的,不如給她改了。」
錦公子摸了摸盼娣的頭,出聲道。
胡巴有些茫然,抬起頭問。
「為何招笑?可有什麼深意?」
「你一個胡人不懂也正常。這是盼著生個弟弟的意思呢!」
錦公子說完,盼娣羞紅了臉。
胡巴抱起盼娣,聲音有些自責。
「倒是我沒考慮到這些。錦公子博學,不如今日替她賜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