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此後,盼娣不再是趙大善家裡,整日挨打的喪門星趙盼娣了。


她叫孫鳴鸞,小字璟璟。


取自璟璟白虎,鳴鸞翱翔。


寓意她不再被前塵過往所牽絆,從此後如白虎般閃耀光彩,如鳴鸞般自由翱翔。


之所以姓孫,是因為我姓孫。


而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胡巴是個胡人,沒有漢人的名姓。


8


璟璟正式進了書院。


胡巴如往常,整日到衙門裡忙。


我就像大多數女子那樣,在家相夫教子。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時,璟璟卻出了事。


劉員外家的外室庶女,當街叫家丁綁了璟璟。


一口咬定璟璟在書院裡偷了她的毛筆。


我和胡巴趕到時,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璟璟哭得聲嘶力竭,一次又一次地哭喊著。


「我沒有偷你的東西,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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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姑娘卻說。


「你娘水性楊花,你的新爹又是個下九流的仵作。難怪教養出你這樣偷雞摸狗的壞種!」


璟璟氣急了,大聲爭辯。


「我娘才沒有水性楊花,是趙大善先將我們賣了的。況且我爹也不是下九流,他是好人,世上再沒比他還要好的人!」


胡巴拉著我的手微微一緊,擠開人群衝了進去。


「你說我閨女偷你的東西,可有證據?」


那姑娘見胡巴陰冷,嚇得一哆嗦。


「整個書院就你們家最窮,不是璟璟又會是誰?」


周圍的人也紛紛附和。


「就是,不是她偷的,還能有誰呢?」


「窮人志短,這麼小就學著偷東西。」


胡巴沒再爭辯,蹲下抱起璟璟。


「璟璟,你老實跟我說,偷了沒偷?」


璟璟抱住胡巴,哭得更大聲了。


「沒有,我沒有!」


胡巴一臉正色,拉著那姑娘的家丁就走。


「你家小姐說偷了,我家閨女說沒偷。幹脆到衙門,到衙門查查到底偷了沒偷!」


家丁正欲跟上,那姑娘卻有些猶豫,漲紅了臉。


「區區一支毛筆,何至於弄到衙門裡去?不嫌丟人的。」


說完,竟帶著人馬頭也不回地逃了。


胡巴轉過身對著圍觀的眾人,擲地有聲。


「看到了嗎?若真是我閨女,她為何不跟我到衙門?你們無非是欺負我胡巴下九流,欺負我家璟璟沒靠山。


「那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我胡巴雖無甚本事,到底還是和地府牽扯的,若誰再欺我妻女,當心著夜裡鬼敲門!」


眾人嚇得哄散走了。


人群中,趙大善也腳底抹油地溜了。


我看到了,璟璟也看到了。


原來,他這個親生爹爹,竟早就擠進來看上了熱鬧。


當天夜裡,胡巴不在家。


第二日,那位小姐就嚇得起了高熱,說是見鬼了。


從此後書院裡再沒人敢欺負璟璟。


可街坊鄰居卻愈發躲著胡巴,都說他是惡鬼纏身,遲早克死我們娘倆。


他明知道這些人的做派,可為了我和璟璟,卻還是讓流言蜚語都轉頭向他。


璟璟不像從前那麼怕他,下了學會湊到他跟前聊天。


璟璟問他。


「阿叔啊,你那日是為何能篤定了我沒有偷東西?」


胡巴摸著她的腦袋,臉上帶著淺笑。


「他們這些人,隻要是另類的人,都會天然地瞧不起。我是胡人,他們是漢人。我小時候,也被誣陷過。」


原來胡巴也曾受過這樣的欺負。


他娘是個胡人,母國戰敗後被當作軍妓送進了軍營。


生下他以後,他那個當百夫長的爹卻嫌棄他血統不純,拒不讓他們娘倆認祖歸宗。


沒辦法,他娘為他起名胡巴,靠皮肉生意拉扯他長大。


後來,他娘也走了。


為了活命,他隻能自己找個營生糊口。


可因血統出身,哪怕是個馬夫,都無人要他。


逼不得已,他才做了仵作,成了城中最下九流的人。


我們如今,有他在身後撐著,可他年幼時,卻是孤獨又無助的。


璟璟猛地將他抱住,心疼地流淚。


「阿叔,我一定好好學,以後做個大人物。等我大了,我就護著你和娘,誰也不能欺負你們!」


「璟璟,你現在不怕我了?」


璟璟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不怕,一點都不怕。阿叔才不是惡鬼纏身,阿叔就像個神仙,不打我和娘,還能給我們好多好吃的,還能幫我收拾壞蛋!阿叔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夜裡,我摟著璟璟問她。


「你覺得胡巴阿叔待你好不好?」


「當然好。」


「那往後,你就當他是你親爹那樣對待,叫他阿爹。可以嗎?」


璟璟往我懷裡鑽了鑽,點點頭。


「隻要娘答應,我就叫他做爹。」


第二日,璟璟去喚他時改了口。


「阿爹,吃飯了!」


胡巴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抱起璟璟親了一口。


「好閨女,走,吃飯!」


9


璟璟愈發地崇拜她的新爹。


整日將阿爹掛在嘴邊。


今天阿爹又給雕了小木馬,明天阿爹又給買了糖人兒。


她爹也愈發疼她,那日專找了我說。


「孩子學業重,你辛苦點,往後別叫她幹活了。」


就連出門,街坊都說。


「你們這一家三口,真是看著像,合該是一家人。」


快到年關了,城中出了大案,河中連著三日都有死屍。


胡巴忙得不行,回來得也晚。


小年這天,璟璟書院裡放了假。


我帶著她上街採辦年貨,又給胡巴買了新料子和棉花,想著給他做身新衣裳。


璟璟給他選了青色的料子,說街上的官老爺都這麼穿。


晚上她又追著我到了灶房,懷裡抱著一籃洋芋。


「阿娘,用洋芋燒肉,我爹愛吃,多做點兒。」


我笑著打趣。


「你呀,現在有了爹就忘了娘。」


可一直等到好晚,菜涼了又熱,胡巴都沒回來。


璟璟先坐不住了。


「阿娘,你說我爹幹啥去了?怎的還不回?」


我心裡也急得七上八下,卻仍耐著性子安撫她。


「許是有事兒呢,你爹最近本就忙得很。」


可一直到打更人的梆子聲敲到了子時,胡巴都還沒回來。


再不能等了,我給璟璟套上棉袄。


「走,咱們到衙門去尋你爹爹。」


我和璟璟提著個微微亮的油燈,一點點往衙門尋。


冬夜的風,如同惡鬼的咆哮,嚇得我們縮在一起。


「是我爹!」


璟璟快步跑過去,看到渾身是傷的胡巴靠在牆根兒上,氣息都是微弱的。


我嚇得丟掉了手裡的油燈。


「當家的,當家的!」


我和璟璟一前一後將他帶回去,點了燈查看。


這才發現,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鞭傷,觸目驚心。


衣服上的血已凍幹了,硬邦邦的。


再往下看去,我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右腿,竟已被打得血肉模糊,骨頭都斷了,隻剩薄薄一層皮掛著。


我心疼地哭出了聲。


叫璟璟去燒水來給他擦洗。


胡巴睜開眼睛,氣若遊絲。


「我,我可能不成了,你們娘倆的身契,就在木盒子裡。你去,你去拿著,地契也在……」


璟璟進來時,就看到這一幕。


她嚇得尖叫出聲,手中的一盆熱水摔到地上。


聽到胡巴的話,她瘋跑進屋,打開木盒子翻找。


胡巴艱難地扭頭看她,眼中閃過感傷和失落。


「都在裡邊兒,還有銀子……」


不止胡巴失望,我也失望,起身去叫她。


「璟璟!你阿爹待你這麼好,這時候你怎能隻顧著銀錢?!」


璟璟卻不理我們,將裡邊所有東西都抱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胡巴哭出聲。


「都是我這個娘,沒有教養好啊……」


胡巴擦了我的眼淚,笑了。


「璟璟是個聰明孩子,這樣倒也挺好。」


10


可不出一會兒,璟璟卻渾身汙泥地帶著個郎中回來了。


那郎中袄子裡還穿著寢衣,放下藥箱就感慨。


「你這個閨女,沒白疼啊。抱著一箱子亂七八糟地,在我們府門口鬼哭狼嚎,頭都磕出了血了。」


胡巴的眼中閃出晶瑩。


郎中見了他這一身的傷,也倒吸一口涼氣。


「怎的傷得這般嚇人?衙門裡的那些個人啊,真是好狠的心!」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人受傷了,是要求醫的。


從前三天一頓打,我習慣了受傷就拿帕子擦。


竟不如一個孩子辦事兒周全。


我也急忙跪到了郎中腳跟前。


「神醫,救救我們當家的,不論多少銀錢,你隻管開口,我的身契地契都在這兒,若是不夠,我往後的還能慢慢兒償還……」


胡巴卻艱難地支起身子擺手。


「不用管我了,你們倆,拿了身契走。不治,不賣身。」


我們一家三口哭作一團,場面混亂。


郎中卻將我和璟璟都拉起來。


「多大的事,哭成這樣。又不是要生離死別的。身上都是小問題,止血藥草敷了就管。唯獨這個腿傷,費點兒事。」


我抱著璟璟起身,忙騰出地方給他。


「那勞煩您再給瞧瞧,腿上怎麼治?」


「腿保不住了,往後隻怕是個瘸子。」


他的話音剛落,我抱著璟璟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


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呢?


胡巴這麼好,原以為他苦夠了。


我早在心裡暗暗發誓,要待他好一輩子。


可好日子還沒來,為何就生出這樣的變故?


這一夜,我們一家歷經了幾次的沉浮。


好消息是胡巴活了。


壞消息是他的腿是真的不成了。


郎中走後,我按照他留下的方子替胡巴擦洗身上。


他吃了一丸提氣的藥,也有了精神。


羞紅著臉躲我。


「我自己來吧還是……」


我推開他擋著的手,一點點地替他擦,眼淚掉到他傷處,疼得他嘶一聲。


「前胸後背都是傷,你怎麼自己來?我是你娶回來的媳婦兒,跟我有什麼羞的?」


我們這對兒夫妻,沒有經歷過洞房花燭,也沒有經歷過耳鬢廝磨。


倒是在這樣的陰差陽錯下,靠近了彼此。


經此一難,我的繡活兒停了。


每日都得小心伺候著胡巴,早中晚上藥,得擦洗三遍。


璟璟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自發地替我去做飯,收拾院子。


本預備著開年再和她分房睡的,這下也提前了。


胡巴心疼閨女,說他的病已經好了,叫我別再管他。


璟璟卻衝到房裡來,叫他不許再推脫。


其實胡巴的傷一定是疼的,可他卻不吭一聲。


一直到了大年三十,他才勉強能下地走走。


璟璟上街給他選了一根刻著福壽綿長的拐杖。


見他一瘸一拐地,我們娘倆都紅了眼圈。


他卻還有心思打趣。


「這是好事兒啊,本來仵作那個行當就是腦袋別褲腰上的。挨打本就是常事兒了。這次我瘸了,也正好再不用去了。」


我輕輕給他一拳。


「你也知道仵作這行要人命,當初又為何做這個?」


他假意閃躲。


「當初那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嗎?那時我可真是不怕死,倒是如今有了妻女,不想死了。」


璟璟低著頭抹眼淚,他又笑道。


「要不是你爹我做仵作攢了錢,這輩子哪能有你和你娘?」


11


我們在眼淚裡度過了第一個新年。


那身青色衣裳,終於穿在了胡巴身上。


璟璟見了直誇贊他,玉樹臨風,儀表堂堂。


我和胡巴也正式睡到了一張床上。


前陣子他傷著,我倒是沒覺得害羞。


如今他大好,我卻羞得連頭都藏進被窩裡去。


他從身後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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