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兄是個太監。
哪怕他平安歸家,恬淡度日,可我是知道他有鴻鵠之志的。
後來,阿兄為國為民再入朝堂,卻被人彈劾成奸佞宦官。
為救阿兄,我終究是求到了金鑾殿前。
卻被一人抵在牆角:
「若不是為了你阿兄,你便連見朕一面都不肯,是嗎?」
我這才曉得,原來從前的太子已然登基。
1
宮中的消息來時,我正在書齋裡為兩位世家小姐找尋古籍。
一本本翻閱書籍的時候,兩人就瞧著牆上的書畫贊嘆起來:
「這便是序秋公子所畫的秋雨圖嗎?果真是細膩連綿,筆力不凡啊。」
「那可不是,若不是才華斐然,這序秋公子又怎麼會有資格在聖上潛龍之時,做聖上的幕僚?」
「聽聞他生得也是鬢若堆鴉、鼻若懸膽的一副好相貌,哎,真是可惜了……」
我知道她們在可惜什麼。
隻不過是因為阿兄是個太監,雖才貌雙絕,卻不能作為未來夫婿的人選,這才叫她們心生感慨。
我阿兄的確是個太監,可淨身入宮前,他也是走科舉路的端方君子,如今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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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陣酸澀,我將找尋到的古籍整理好,交於她們手中。
兩人俱是溫柔和婉的模樣:「勞煩姑娘了,哪日若是序秋公子有空,定要與他探討詩詞。」
我點點頭笑著稱是,福來就是在此刻進來的。
他跌跌撞撞地衝到櫃臺前,顫抖著唇說不出話。
兩位小姐也是驚詫不已,直到身邊的小廝耳語了幾句,便神色劇變,落荒而逃。
原本用絹布包好的書籍被她們隨意丟擲在櫃臺上,散落一片。
「究竟怎麼了?」
福來幾乎要哭出來:「公子出事了!朝中諸臣都說公子以宦官之身專權,說他是前所未有之奸佞,如今已經被聖上下獄了!」
我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
國朝也從未有過內侍入朝為官的先例。
可阿兄從前也是走科舉路的文人清流,不過是因為家境艱難,這才被淨了身。再者,阿兄入朝,是聖上密傳的。
如今,卻被彈劾成奸佞宦官。
史書上權傾朝野的宦官,可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伴君如伴虎,君威是深不可測的東西。從前的嘉許,君心變移後也會成為如今的貶斥。
這般口誅筆伐的彈劾,可不就是想要我阿兄的命嗎?
2
我思來想去,像我這樣沒有品階與身份的平民女子,是輕易進宮不得的,除非有什麼信物或者路引。
我從箱籠裡翻出了塊白玉墜子,這塊墜子,是從前和富貴人家的少爺鬥蝈蝈時,贏來的。那時我未曾想到,日後竟然還有這樣的用處。
而這等俗物,對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吧?
如我所料,有了這墜子,我得以進宮。
宮道長長,入目皆是紅牆綠瓦,叫人生出些肅意來。
我跟在小內侍身後亦步亦趨,腦子裡卻仔細盤算著說辭。我該說什麼話,才能讓聖上想起從前阿兄的好來?
可還沒等我盤算清楚,就已經被領進了殿內。
不知何時那位小內侍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空曠的大殿內,隻餘我一人。
一轉頭,就瞧見御座前那一抹明黃色的衣角。
我心中一緊,「撲通」一聲就跪伏在地:「民女拜見聖上。」
無人應聲。
說不心慌是假的,可事到如今,也隻能搏一搏了。
我斟酌著詞句:「聖上想必也知曉民女如今貿然求見所為何事,我阿兄實在是冤枉,他從來都是個君子,斷不會做奸佞。」
依舊無人應聲。
不知御座上那人是在質疑,還是在思考。
我咬咬牙,決定豁出去:「從前在敬安王府時,我阿兄的為人您是……」
話還未說完,我便被人拽起,猛地掼到牆角。
我閉上眼,想象中的疼痛卻並未傳來。
再睜眼時,一雙桃花眼映入眼簾,以及腦後傳來的溫熱觸感。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我:
「若不是為了你阿兄,你便連見朕一面都不肯,是嗎?」
記憶中的那張臉,此刻和我面前的重合,我呆呆地盯著他移不開眼。
隻小聲道:「梁元景?」
3
我與梁元景的確是有過一段往事的,那墜子也是他給我的。
那時我還是個鄉野丫頭,而他的身份則是王府管事的兒子,我阿兄則是在王府當差的內侍。
為了阿兄能在王府多些照拂,以及在這位少爺手中賺些銀子,我可謂是陪吃、陪喝、陪玩。
年少時的情誼總是格外真切一些,所以哪怕是後來王府傾頹,我也還是看在阿兄的面子上,對敬安王父子略有關心。
後來敬安王蟄伏良久,一舉擊敗逆王登基,我又拒了聖上的賜婚,這才疏遠開來。
可我阿兄是有為國為民的鴻鵠之志的,所以即便平安歸家,又再入朝堂。
卻沒想到,如今是這樣的光景。
我糨糊一樣的腦子半晌都反應不過來,隻呆呆地問:「『朕』?你……」
他垂眸:「三日前,父皇已經傳位於我,雖尚未登基,可如今,我才是國朝的新皇。」
我低頭瞧瞧他明黃色的衣袍,又看看他儒雅清俊的臉,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時隔七年,我從未想過,再與他相見,會是這樣的場景。
不過有一樣還是相同的,那就是——依舊是他在上,我在下。
他帶著上位者的睥睨,而我,隻有下位者的卑微。
念及此處,我從善如流地開口:「既然如此,還請皇上放我阿兄一條生路。」
梁元景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直白,愣了一瞬,旋即笑了。
「從前你求我父皇放你阿兄歸家,如今又來求我,是料定了我們梁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你阿兄網開一面嗎?」
不同於七年前的局促,如今,我多了幾分坦蕩。
「我阿娘從前告訴過我,如若親近之人突然飛黃騰達,那便要知道,此生隻有一次求人的機會。
「從前,阿兄的那一次用掉了,如今,我也想用掉我的這一次。」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梁元景的眼裡閃過一絲恍惚。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大概是想起來,從前山野村地裡的嬉笑打鬧,以及暗無天日地牢中的一絲溫情。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是敬安王世子,我也不過是個村野丫頭。
可如今,不同了。
我以為我是能用這些星星點點的情分,換來他的一次心軟的,可梁元景隻問了一句:
「你知道你阿兄是因為什麼入獄的嗎?」
我蹙眉轉頭,恰好對上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謀奪皇位。」
他湊在我的耳邊低聲蠱惑:「若是你想救你阿兄,隻有一個法子——留在宮中陪朕。」
針落可聞的殿中,我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
「好。」
梁元景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卻又在我湊過去的瞬間,臊紅了一張臉。
我抬頭淺笑,唇邊是兩個極小的梨渦。
從前,我都是以退為進,如今,我也想試試以進為退了。
4
登基大典舉行的第二日,我進了宮。
沒有任何名分,我住進了梁元景的後殿,既不是宮女,也不是妃嫔。
後宮中人人都心有揣測,卻又不敢來尋我的麻煩。
我每日裡除了看話本子,便是吃大肘子,倒也樂得自在。
除了行動有些受限,這簡直是理想中的生活。
梁元景闲暇時便會來尋我,有時是一起用膳,有時是在御花園中放風箏,興致來了的時候,甚至會挽起衣袖穿著龍袍爬到樹上給我摘果子。
就像是從前在鄉間地頭一般。
說不動容是假的,畢竟,那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好時光。
就這般過了一月,梁元景卻沒有絲毫要放出我阿兄的意思,每每我問起,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今日說朝綱不穩,不可貿然行事,明日又說阿兄罪過太大,不好脫身。一來二去,我也起了疑心,可我並未表露出半分。
用晚膳的時候,梁元景又來了後殿。
他一身明黃色的衣袍,襯得整個人雍容貴氣,唯有那微翹的桃花眼底還殘留著些許溫情。
「今日你還做了這個?」他的聲音中透露著欣喜。
他拿起那個蜜薯:「聞著香甜,隻可惜是炭火煨熟的。」
從前在鄉間地頭,沒有吃食時,阿娘也會隨意地給我烤幾個蜜薯。不在乎是什麼金絲炭、銀絲炭,隻隨意地折些枯樹枝點燃炙烤,就能讓我饞掉舌頭。
梁元景從前也是嘗過我烤的,所以才會顯露出這般神情。
我隻笑笑:「是啊,還有果酒,你要不要嘗嘗?」
清澈的酒液在燭光下泛著漣漪,梁元景的嘴角漾起弧度。
幾杯果酒下肚,梁元景到底是有些醉了。
光影綽約之下,他翻身將我推倒在榻上。
四目相對時,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梁元景,你起開!」我伸手想要將他推開,他卻逼得更近。
呼吸時的有些氣息噴灑在我的脖頸上,酥酥麻麻地有些痒,更讓我有些羞臊。
「……蘭兒,我隻怕……這隻是夢……」
他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眼,越湊越近,我隻得閉上眼。
突然身子一沉,梁元景醉死了過去,而那潋滟的唇恰好落在我的頸間。
我推開他,臉紅得發燙。
可這心裡,還有點隱隱約約的失落是怎麼回事?
5
我找了個小內侍,將我引進了內獄。
這裡是關押重臣的地方,若真像梁元景所說,我阿兄是犯了謀奪皇位之罪,理應是關押在此處的。
從前阿兄因為敬安王一事入獄時,我使了五兩銀子才得以進去。而如今這獄卒知曉我是梁元景的人,便恭恭敬敬地為我引路了。
隻是我說出阿兄的名諱時,他翻了翻手中的籍冊搖搖頭:「翰林院的張侍詔?皇上未曾下旨關押他呀。」
我愣住了。
莫非阿兄並不是被關押在此處?可宮外的昭獄我進宮之前便都去過了,也未曾得見。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正納悶時,一道清麗的聲音傳來——
「你阿兄並不在此處。」
我轉頭,是個瑰姿豔逸的女子。
她揮揮手,眾人都退了出去,才開口道:「你便是皇上後殿的那個女子吧。」
我一時有些尷尬,又有些疑惑:「你怎麼知道?」
「我是皇後。」
原來,她就是阿兄口中王侍郎家的千金,從前的太子妃。
如今的……中宮皇後。
我千算萬算沒算到會在這裡遇見皇後,若是她知道我一個時辰前灌醉了梁元景,還偷偷跑來這裡,我可就完犢子了。
雖然不是宮嫔,可犯了這樣的錯,一定會被懲處的。
對了,那些話本子裡,我這種過錯是要判什麼刑罰來著?
賜掌嘴,還是一丈紅?
我正胡思亂想著,就聽見她咯咯地笑起來:「你不用害怕,我來這兒也隻是為了告訴你,你阿兄並不在獄中,不用擔心。」
瞧著她溫柔和婉的一張臉,我到底是安心了一分。
「那我阿兄如今在何處?
「朝中總有人胡亂議論你阿兄的往事,聖上便胡亂編造了個罪名,假意打壓他給眾人瞧。」
「實則一月前,你阿兄就被先皇派去巡鹽了。而後先皇駕崩,但嶺南偏遠,雖即刻啟程歸京,但怎麼也得兩月的腳程。如今算算日子,你阿兄應當是快回來了。」
皇後眉眼帶笑,娓娓道來的一番話到底是讓我心安了一些。
可我卻突然反應過來。
這麼說,梁元景從一開始便是騙我的?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