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後殿時,梁元景還昏睡在榻上。
低垂的羽睫在燭光下,就像是兩隻振翅欲飛的蝶,我卻莫名生出些無名火來。
抡起一旁的燈盞,我就想朝他的臉上招呼,可燭火靠近時,又映出了他額角的那抹傷疤。
那是七年前所傷。
我們在山間遊玩時,遇到了一顆極罕見的靈芝。靈芝價貴,那時我急著為阿兄籌贖身的銀子,便瞧著什麼都像銅板。
隻可惜那靈芝長在巨石上,十分陡峭,我身量小夠不著,梁元景就自告奮勇地替我去採。
後來他從巨石上跌落下來,傷了額角,可那靈芝卻完好無損。
我看著他潺潺流血的額頭十分擔憂,一邊給他止血一邊問:「你怎麼樣啊?疼不疼?」
「廢話,當然疼啊。」
我撇嘴:「旁人若是受了傷,都是說『沒事,不疼』,以求他人心安。你倒是好,連騙騙我都不願意。」
「我從不騙人。」他笑得坦蕩。
可如今,他卻騙了我。
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什麼情緒,念及阿兄,我終究是忍了下來。
即便要走,我也得等阿兄回京之後再走,否則再生波折,我此前所做的事便全都白費了。
第二日我去皇後宮中請安了。
我從未學過這些宮闱規矩,也不知道請安的禮究竟該怎麼行,隻福了福身,覺得似乎不夠,又拱手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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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坐在上首,彎了唇角,卻並沒有半分嘲諷之意:「不必多禮,快坐下飲茶吧。
「我今日來,一是為了道謝,多謝你昨日告訴我真相。二則是我想知道,皇後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這番話多少是有些粗笨無禮的,可正座上的女子卻神色未改。
「張侍詔是個有驚世之才的端方君子,沒想到他的妹妹也是個率直可愛的性子。
「本宮之所以告訴你這些,無關其他,隻因為,你是張侍詔的妹妹。即便他辦的是國事,可家人親眷也是能知曉的,僅此而已。」
一番話說完,落落大方。
「可……我是聖上後殿之人,皇後難道不介懷?」
替阿兄整理書齋的這些年裡,我看過的話本子不計其數。不管是什麼故事,故事中的女人總是對橫刀奪愛的姬妾怨毒不已,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如今我雖沒有名分,可宮裡人人皆知我是梁元景的人,皇後卻還待我這般和順。
我實在是不明白。
「陛下心悅於你,你也是自願進宮的,我為何要介懷?」她轉眸看我,「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
我啞口無言,卻又覺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難免有些羞赧。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蘭兒。」
她聞言笑開:「松柏梅蘭,跟你阿兄的一般,是個好名字。」
我大膽追問:「那娘娘呢?娘娘的閨名是什麼?」
「本宮?」似乎從未有人這般問她,皇後聞言有一瞬間的恍惚。
「棲月,我叫王棲月。」
我俯身行禮,心裡卻覺得,這名字可真好聽。
7
梁元景大概是未曾料到我能和皇後廝混到一處。
他雖國事繁忙,但每每來我殿中,我不是與皇後在院中扎紙鳶,就是在御花園的池邊逗錦鯉。
撲空了幾次之後,梁元景終是有些惱怒了。
「朕真是不知道,你留在宮中是為了陪朕,還是陪皇後!」
我剝開一顆糖炒慄子放進嘴裡,漫不經心地答:「若是我和皇後相處不好,你便高興了嗎?」
梁元景啞口無言,我大概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的。
歷來男人沒有哪一個不盼望自己後院安寧的,像他這般小氣的,倒是頭一個。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希望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他目光殷切地瞧著我,眼底不自覺地就流露出希冀。
我忽地就想起從前,他也是這般懇切地請求我教他鬥蝈蝈。
年少時的情誼,就算沒有結果,也該體面些,不是嗎?
梁元景大概是不明白這些的,也罷,就當他是個晚熟的孩子吧。
我輕輕點頭:「好。」
這天起,梁元景的政務似乎也不那麼繁忙了,每日裡早膳、午膳、晚膳全都要在我的殿中用。
天氣晴朗的時候便拽著我在御花園中放紙鳶,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在廊下架起火爐炙烤御花園中釣上來的錦鯉。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在鄉間地頭廝混的日子,隻是如今,多了道四四方方的宮牆。
到底是不太暢快的,可……這也是最後的日子了。
梁元景纏得很緊,我幾乎沒有時間再去見皇後。
直到這天,我再次來到皇後殿中。
她告訴我,巡鹽的隊伍明日就會抵達京城了。
我長籲一口氣:「終於可以解脫了,宮裡的吃食實在寡淡,等我出宮一定要大吃一頓。」
「你真的不願意留在宮中嗎?皇上如此喜愛你,貴妃之位是勢在必得的。」
皇後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卻笑了:
「我雖隻是平民出身,可也是有些骨氣的,我阿娘說過,我們張家的女兒,不做妾。」
這也算是,我最後的堅持了吧。
8
梁元景大概想不到,他曾經隨手送我的白玉墜子,能讓我在皇宮中進出自如。
我帶著包袱大搖大擺地走出宮門時,恰巧遇上了阿兄。
嶺南炎熱,阿兄清瘦了不少,緋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蘭兒?你怎麼在這兒?」他皺眉問我。
我向來是不善扯謊的,尤其是面對阿兄時,便隻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
阿兄抿唇聽完,隻古井無波地答了句:「我知道了。」
我本以為這事兒到這就算是完了,畢竟那人如今已經是天子,我阿兄再厲害也是奈何不了他的。
可未曾想,當天早朝上,阿兄就把人給打了。
福來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時,我正在書架上找書,一個腳滑,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
「你說什麼?」
「聽說公子在朝堂上奏對時還是很正常的,張弛有度,不卑不亢。可朝會結束後,公子說有要事單獨啟奏,便同皇上一起進了書房。皇上再出來時,臉上便帶了傷,門口候著稟奏的幾位大人都瞧見了。」
我追問:「那皇上怎麼說?」
「皇上並未說什麼,隻笑稱是與公子在書房興起,想切磋武藝,這才傷了臉。如今朝中諸臣非但沒有彈劾公子,反倒稱贊他文武雙全呢!」
阿兄竟為我打了梁元景,若是旁人也還好說,可他如今是天子,阿兄竟還和他動了手!
我有些擔憂,可又覺得是梁元景活該。
現下這般的局面,也算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梁元景不是心思陰沉之人,日後想必也不會為難阿兄。
晚飯時,阿兄回來了,阿娘為了給他接風洗塵,做了一大桌子菜。
「松兒,你說你也是,巡鹽就巡鹽,也不跟家裡說一聲,倒是叫我們白擔心了。」
阿娘面露責怪,卻一筷子接一筷子地給阿兄夾菜。
「朝廷的事,不便透露,阿娘不必牽掛我。」阿兄淺笑,下一瞬間,夾了一筷子什麼到我碗裡。
「蘭兒,你多吃這個。」
我低頭一看,是一隻魚眼睛。
他是在說我識人不明嗎?我頓時有些羞憤,便開口嗆他:
「我看阿兄該去城中的武館學些拳法才是,免得日後朝堂奏對時沒有還手之力。」
被蒙在鼓裡的阿娘一筷子敲在我頭上:「你阿兄在朝堂奏對是侃侃而談,哪裡需要用得上什麼拳法?」
我捂著頭,和阿兄相視一笑。
看來阿娘還不知道,她這兒子,揍了當朝天子。
9
如我所料,梁元景並未為難阿兄。
甚至短短數月間,阿兄升官了兩次,從翰林院侍詔一躍成為光祿大夫。
從九品成了正七品,阿娘的嘴都笑歪了。
為我說親時,挑選的門檻又往上提了一提,從前隻是些窮苦讀書人,如今,竟也開始要求家境殷實起來。
可挑來挑去,竟沒一人合我眼緣的。
阿娘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蘭兒,你如今可都二十二了!像你這般年紀的女兒家,孩子都遍地跑了,你竟還未出閣!別說你阿兄隻是個光祿大夫,便是皇帝老兒的妹子,那也是要出嫁的!」
「可我的要求也不高呀,隻要像我阿兄那般美貌即可。」我晃著腦袋,油鹽不進。
阿娘氣昏了頭,隻丟下一句:「膚淺!」
便轉身離去。
原來阿娘也知道我阿兄那般好的相貌可遇不可求,怎奈我看慣了這般的好皮囊,也就看不上旁人了。
夜間我正欲滅燈睡下,就有一人勢如破竹地從窗子翻了進來。
待站定,我才看清楚,是梁元景。
他一身紫衣,沒了帝王家的雍容,卻多了些少年氣,眼底還帶著淤青。
我這窗子,他倒翻得嫻熟。
他斂下怒意,聲音中帶著懇求:「蘭兒,我知曉是我不該騙你,可若是不騙你,怕是我們此生再無交集。
「今日我來,隻是想問一句,你到底為何不願與我在一起。」
看著他這固執的模樣,便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了,我從前對他委婉的勸告,竟無半分用處。
我有些頭痛,卻還是走到桌邊坐下,倒了一杯清茶,方才斟酌開口:
「你說你不知曉我為何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其實我七年前就已經告訴你答案了。」
他偏著頭,似乎在努力回想。
七年前先皇還在時,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做梁元景的太子妃,那時我拒絕了。後來才曉得那隻是一個賭約,我若是答應了做太子妃,阿兄便要以幕僚之身留在宮中。
我慶幸我選對了,阿兄得以平安歸家,可這仿佛已經成了梁元景的心魔。
「若你隻是覺得我們出身不匹配,不要緊的。」他期期艾艾地看著我,「你阿兄如今是七品光祿大夫,我給他升官。」
「以他的才學日後即便是做六品通政司使、四品司運使,二品內閣學士,都是能讓眾人信服的!這樣也算是匹配了,對不對?」
我搖搖頭,隻覺得他固執:「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阿兄是內侍出身,如今做個七品官,已經有很多人非議了。若是他連連升官,豈不是讓他油煎火烤於眾人唇舌之上?」
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我嘆了口氣,補上致命一刀:「你如今已經娶了妻室,皇後很好,你應當珍愛她。況且,梁元景,你知道的,我不做妾的。」
他顫著身子後退兩步,竟無從辯駁。
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我未曾應答,片刻後他翻窗走了。
潰瘍爛到一定程度,便需要用刀剜去。
雖然會痛,但不痛,又怎麼會痊愈呢?
10
三個月後,宮中突然傳來消息,皇後王氏死於一場大火,屍骨無存。
說是不慎碰倒了燭臺所致,整個長秋宮都化為了灰燼。
當今聖上悲痛不已,追悼她為明德皇後。國母薨逝,是大喪,京中觸目所及皆是一片白。
我隻覺得痛惜。
那樣鮮活的一個姑娘,就這麼葬送在了火海之中。
可我是進不得皇宮的,隻能跟著送葬的隊伍,遙遙地為她灑幾滴眼淚,拋幾枚紙錢。
春去秋來,阿兄依舊忙於朝政,書齋我已經許久不去了,平日裡便陪著阿娘在鄉間地頭忙活,夜裡就宿在從前村裡的舊屋裡。
白日裡做的活計多了些,夜裡便總會被餓醒。
這一日,我輕車熟路地從後院抱了柴火,準備去廚房開個小灶時,就瞧見廊下隱隱約約地站著兩個人影。
我將廚房的窗戶打開一條縫,定睛一瞧——竟然是阿兄。
旁邊還站了個身段窈窕的姑娘!
下一瞬間更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那姑娘轉過身來,竟然是皇後!
我捂著嘴差點驚叫出聲,隔著窗臺我聽見阿兄說:「……從前我便說過,你不必再來尋我。」
皇後今日裝扮得極其素淨,可依舊嫻雅溫柔,此刻卻舉著帕子輕摁眼角。
「序秋,我知道你厭惡我,可我未曾料到如今你竟然連見我一面都不肯。若不是我追到此處,你還要躲避到何時?」
阿兄原本繃直的側臉柔和了幾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如今我雖然曾是他人妻室,可現下已經脫身了。若是你再拒絕我,那便是嫌我相貌醜陋,配不得你這端方公子了。」
「可我從前……」月光下,阿兄挺直的脊背似乎有一瞬間顫動,「我從前是內侍出身。」
我聽見女子清淺的笑語:「若你隻是擔心這個,我便告訴你,我不在意。瑕不掩瑜,這句話是你從前告訴我的,如今怎麼反倒自己不明白了?」
月光漸暗,不知阿兄說了句什麼,隻隱隱瞧見兩道身影湊近了些。
我正驚詫不已回不過神來時,有人湊到了我身邊:
「這姑娘是誰?」
阿娘湊在窗前,嘴角不自覺地帶了笑,可下一瞬那笑就僵在了臉上。
「她是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