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親氣壞了，於是昔日姐妹大吵一架，賭咒發誓般地再也不見了。
5
哮天犬拉過自己的尾巴，指著上面一小塊禿了的地方說：「那些時候你母親心情不好，真君就讓我陪她玩。她每次想起來姐妹生了隔閡，就氣得薅我毛。活活把我薅禿了一塊。」
我看著那根尾巴，原來母親是那麼鮮活。
原本要是到這就結束的話，最倒霉的也就是哮天犬。但是後面的事，真是令人無限唏噓。
有一日，母親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是田螺女寄來的，字裡行間是歉意，和對兩人過去時光的懷念，約母親一敘。
母親雖然生氣，最終還是赴了約。
去了才發現，田螺女昔日神採飛揚的容貌居然變得普通了，露出些人老珠黃的疲態。
田螺女解釋說，這並不是漁民對他不好，是自己已經放棄了修煉日日食用凡間五谷導致的。
還說其實漁民對他特別好，自己每日都在家洗衣做飯等他打魚回來。兩人一個照料生活，一個為生計奔波。
「你不懂，凡人男子的佔有欲，他日日都說離不開我。還說若我走了，他肯定就死了。我這樣的女子，對他來說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他知道那是我的原身內以後居然把那田螺藏起來了。說是怕我離開他，不敢想象沒我的日子。
田螺女若是長久接觸不到自己的殼就沒有法術，母親困惑的同時又有幾分憤怒：「他一個凡人，給你下了什麼迷魂湯！千年修行就這樣放棄了？相貌醜陋、又窮又矮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哪裡了！你今日找我說這些話是專門氣我的麼？」
田螺女笑盈盈地拉著母親說：「別生氣，你我多年好友。我既然決意和他共度餘生再不向往做個神仙，那以後你我姐妹可能就沒有幾次見面的機會了。我之前釀的仙露酒好了，想著約你喝最後一場酒。」
說到這，很少憤怒的哮天犬啐了一口，惡狠狠地說：「那田螺女給你母親喝的仙露酒裡下了她自己的田螺液。她那田螺液是個厲害的，能麻醉神仙，短時間內消除法力。
「想趁著你母親被麻翻，將你母親送到她那漁民丈夫的床上，說是好姐妹要一起在人間幸福。要說你母親也很厲害了，硬是靠著最後一點法力，撞開了那田螺女，跑了出來。
「在劉家村外，昏死過去。被那見美色起淫心的惡賊劉彥昌見到，拖進家中侮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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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哮天犬這話對我來說堪稱晴天霹靂，我以為父親母親是掙脫藩籬的枷鎖，為愛反抗天道的仙侶，結果現在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趁人之危的惡人。
什麼深愛，什麼執著。怪不得母親不願再見父親，怪不得她看到我時更多的是絕望。
我不願意相信這真相，抓著哮天犬不斷否認。
哮天犬滿目疼惜地對我說：「沉香，神仙若和凡人有了靈肉接觸，就會喪失所有法力，若是懷上了凡人的孩子，那母體的仙骨就會在生產那日盡數折斷，隨胎兒出生消亡。仙骨殘存的法力就會轉移到孩子身上。這是每個仙娥們都知道的事。」
母親喪失了法力，又因為田螺液的影響根本打不過劉彥昌，縱使心頭如何恨他，男女的天然差距仍然讓母親數次受傷。
從母親的衣著和言行下，劉彥昌很快就猜到母親的身世不一般，一邊說自己如何喜歡她，情難自禁一邊用幾十斤的鐵鏈將母親拴在房中。
劉彥昌略通黃白之術，在發現母親有孕之後，更是將她綁在床上，日日強行喂食白粥、素面這些凡間谷物。
母親反抗不了，看著自己日日打起來的肚子，生無可戀。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疼愛妹妹的楊戬一天沒有見到妹妹了，在妹妹房中找到了田螺女的來信。
落下凡間尋找，司法天神出手輕易地就找到了已經做了母親的田螺女和正在責打田螺女的漁夫。
聽到了漁夫咒罵田螺女：「不說自己是神仙麼？不說有個姐妹也會來給我消遣麼？人呢？原以為真是什麼神女，結果你也是個生不出男兒的賤東西。」
楊戬猜到妹妹的失蹤和這二人有關系，威逼之下田螺女說了我母親喝了摻毒的仙露酒逃離的事。
一氣之下，楊戬打殺了田螺女和那漁夫。
神仙妄殺凡人是重罪，更何況楊戬是司法天神。知法犯法，十六道天雷砸下來，救美心切的楊戬，硬是頂著那雷找到了劉家村。
找到了剛剛已經生下我的母親。
原本楊戬要殺了劉彥昌和我，但母親掙扎著攔住了他。
「你娘說，她是受苦但是你是無辜的。大人間的恩怨，原本與你無關，而且當時楊戬已經受了很重的傷，若是再殺一個凡人和剛剛出生的嬰兒，怕是真的要出大事 。」
於是讓哮天犬打斷了劉彥昌的一隻手，奪了他生兒育女的能力。帶著沒了仙骨的母親離開了。
「可是，你母親回不了天庭了，為了她的名聲。真君求了西王母，隻說你母親是思凡下界，和凡人成婚。如今自己帶你母親回來領罰，求王母看在他大義滅親的份上，準許他把妹妹鎮壓在華山下面。」
「所以，其實她在保護我娘？」
「當然了，不然你娘失身於凡人，失了仙骨隻能做個凡人，一轉眼就沒命了。但是華山靈氣雄厚，你娘在華山裡隻要不被人破壞，待個十幾年，加上真君經常派山神送些仙草靈藥進去，就算修煉不出仙骨，也能做個散仙。最不濟也能活個千百年。」?
原來，若不是我瘋了眼地要去找母親……
7
「我們帶走了你娘以後，劉彥昌知道了你娘的身份，因我們沒殺他，他便在凡間四處說那些話。日日給你灌輸，你生下來就沒有母親是真君造成的惡果，隻字不提他當初做了些什麼。」
原來，母親明明已經脫離苦海。再不用面對那些慘痛的過去了，我非要將她帶回來。用孝心的名字捆綁著她。怪不得，她不喜歡我。我的存在簡直就是她受辱的證明。
我聽著哮天犬給我講我不知道的那些事，忽然無比厭惡自己。我以為我真的足夠厲害，憑著自己的努力，力劈華山，救出母親。
其實，如果不是楊戬在暗地裡幫忙，我早就死在所謂的拜師學藝的路上了，一個神仙和人生的孩子，血脈裡的那點靈氣對於妖怪來說不知道是多好的補藥。我居然一隻妖怪都沒遇上。
這不是幸運，是有人幫忙。
我踉踉跄跄地從灌江口離開，腦子裡都是哮天犬的話。
從我母親被從劉家村接走以後，楊戬為了母親不蒙受些不該聽到的話，每天都要承受三十鞭的刑罰。
這些年我胡鬧、我的魯莽後面都是他在處理，到我一斧劈開華山那天，他的靈力幾乎油盡燈枯，千百年來的修煉幾乎都耗盡去了。
為了天庭秩序，為了不被妖魔乘虛而入，楊戬求死對頭孫悟空幫忙化作自己，替自己巡視天庭，代價是欠了大聖一個巨大的人情。
楊戬耗盡法力，甚至不能騰雲，隻能在凡間休養。如今日日都在沉睡。
最後我問哮天犬，既然他要背負這麼多，為什麼當時不和我說清，還助我劈山救母？
哮天犬喝了最後一口酒，幽幽地說：「因為他當年也曾劈桃山救母。一個孩子思念母親，又有什麼錯呢？隻是他沒想到，你這半個凡人居然成功了。」
8?
我逃跑一般地奔回家去，撞上父親在母親房中大罵。
「兒子費勁救你回來，你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做我劉彥昌的妻子，做劉沉香的母親。
「這些年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多苦，你怎麼會知道？哦，對。你不是凡人，你是飲瓊漿玉液的仙子。哈哈哈……那又如何？還不是給我生了孩子！」
「你住嘴！若不是你趁我昏迷強行無禮，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已經拋棄了那孩子，當時留你性命也是為了他。
「你也不怕我將你做的事告訴他，讓沉香對你這個父親失望！」
母親悽厲喊叫著。是了，哮天犬說過，母親不願我知道那些事 。
「啪」的一聲傳來。
「你還威脅老子！今天非要霸王硬上弓。」
我衝進房裡，一把拉開撲在母親身上的人。兩人本來嘴裡都罵著，卻在看到我的時候都愣住了。
「沉香？」
「兒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擋在母親面前。對著摔在地上的父親：
「枉你自稱讀書人！你那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從小你就告訴我說，舅舅如何處心積慮地拆散你和母親，如何殘忍地讓我們母親分離，還說母親如何愛你，你們如何浪漫甜蜜。你從未說過，那些都是假的，是你趁人之危，強迫母親！」
「沉香！」我聽到母親帶著哭腔在身後叫我的名字。
「父親，我被你騙了。你給自己編了個愛妻的故事，讓我帶回了好不容易離開你的母親，幾乎把她困在你身邊。你卻借著母親回來獲得了從未有過的關注和好處。在你心裡，母親從來都不是你妻子，是你的玩物工具。我也是，一個大工具生下的小工具而已。」
不知不覺我滿臉是淚，母親柔軟的手撫著我的臉。低聲抽泣著，好像還說著對不起的話。
「不，母親。錯的不是你，該困死的也不是你！」
父親應該是喝醉了酒，被我剛才摔蒙了。如今靠著牆站了起來。看著哭成一團的我和母親。笑了起來，喪心病狂地笑著。
我低著頭：「母親，不開心。」
「如我」緩緩向我們母子走來，要張口說什麼的時候，我灌了真氣一掌將他打暈了。
不管他如何惡心、虛偽我都不能殺了他。畢竟他是我生身之父，若不是他養我，我早就死了。
我對著母親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兒子已經知曉當年所有的事，是兒子的錯讓母親重回這牢籠。願母親以後前路似錦，再無牽掛。兒子沉香，叩拜母親生身之恩。」
母親已經哭得泣不成聲，搖著頭，不斷地抽泣著，我跪爬兩步，伏在母親膝頭，第一次體會了母親的體溫，感受了我渴望了多年的母愛。
幾次呼吸後，我從懷中拿出兩株仙草：
「母親，這是九節菖蒲。可以助凡人獲得飛升成神，也有說可讓人長生，是我偶然獲得的。那時候想著，我們一家人團聚以後用。當時想母親是神仙，自然長生不老，我是人神之子不知道能不能長生，這兩株仙草一株我自己用，另一株給父親。
「服下以後，咱們三個人就能永遠在一起。這事，父親並不知道。原來我想母親下月生辰, 到時候拿出來做個禮物的，如今不必了。」
說完, 我拿起一株, 直接施法將那仙草燒成了灰。
將剩下的一株, 遞給母親：「母親，您拿好。趁著父親一時半會醒不來, 我送你去……舅舅那。您服下仙草，重塑仙骨。去做您的神仙，天上一天, 地上一年。您返回天庭, 父親很快就會死, 您不必回來了。」
母親顫著手接過那株仙草, 我擦了一把眼淚把仙草塞進她手裡：
「走, 我送您自由。」
我將母親送去了灌江口，當著梅山兄弟的面把我之前從太上老君那偷來的仙丹給了哮天犬：
「那時老君說這金丹有奇效，給……舅舅服下吧。沉香知錯了, 這些年給眾位添了不少麻煩, 對不住。」
我走的時候母親在後面喊我，我沒敢停下也沒敢看她，飛快地跑了。
當我伏在母親膝頭的時候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她回來以後不言不語是不願意讓我知道她和劉彥昌之間的真相，我一直都以為父母真愛, 靠著對母愛的無限向往和家人在一起的那種執念埋頭用勁。
當我真的劈山救母以後，她知道這是某種天意, 是天道對孝子的寬容。她也不願再給楊戬添麻煩, 她決定跟著我回去。可是她終究無法面對我父親。那個剝奪了她餘生自由的禽獸。
無法和解, 不能原諒，於是擰巴、委屈又絕望。
我回去把還沒醒過來的父親放回了床上, 抹掉了家裡那些關於母親的東西。包括衣櫃裡那些普通的衣服。
將我身上的銀錢留在家裡，離開了劉家村。
很久以後，我聽說書的說劉彥昌喝醉了酒，醒來妻子和孩子都不見了。猜測母子都是神仙，他一個凡人誰願意舍了那天上的生活與他共赴人間煙火呢？
有人嘲笑他, 折騰了一圈不光妻子沒了，連兒子也不見了。據說那些剛剛和他親近的官員覺得他不祥, 紛紛與他斷了往來。
家裡的小妾卷走了剩下的家財，窮困潦倒地在一個冬日跌進了江裡，淹死了。
彼時我已經在終南山裡修煉了好多年, 平平淡淡地在山野裡修行煉丹。
又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年, 我終於有了光明正大登入天庭的機會，我終於修成正果，做了神仙。
那年的蟠桃會上, 我剛到便看見母親和嫦娥在聊天, 母親臉上笑意滿滿, 永恆的壽命和歲月沒在她臉上留下一絲痕跡，她歡喜的樣子像個少女。楊戬舅舅也站在一邊，端著什麼吃的點心給她們兩人。
我沒過去, 而是轉身離開了蟠桃會。湊巧遇上許久未見的哪吒，與他大醉了一場。
如今這個樣子，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