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報的什麼?報的哪裡?你將來要考編當老師的你知道嗎?不是首師也沒關系,是哪個師範?啊?」她不死心地追問。
「不是師範。」我淡淡道。
「你瘋了!白千帆!你為什麼?為什麼不聽我的?我會害你嗎?我努力這麼多年是為了什麼?還不都是為了你!」她越說越激動,最後揮起手裡的皮包砸向了我的腦袋。
溫熱的鮮血順著額角流下,眼前的景色慢慢氤氲成紅色,我蹲下身捂住頭,彎起了嘴角。
在場的警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變故,趕緊將媽媽拉了出去。
我蹲在地上冷冷開口,「如果我犯了罪你們可以抓我,但是我是不會跟你們回去的。」
剛剛的場景每個人都看在眼裡,警察沒再多說什麼。
媽媽想再度衝進來,被警察攔在門外。
「我不會跟你回去,也別再來找我。」
媽媽被警察帶走後,工廠因為這件事也不敢再僱佣我,幹脆提前結了我的工資辭退了我。
我不知道媽媽有沒有離開這座城市,但是她肯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果然,我的名字再一次出現在各個媒體賬號上面。
【多年撫養愛女拒絕回家。】
【聽聽父母的心聲,現代孩子的必修課——感恩。】
媽媽面對鏡頭一次次哭訴她這些年對我養育的艱辛,痛斥我離家出走不肯回來,不顧父母親情。
網上對我的謾罵鋪天蓋地,各種教育專家出來把我作為典型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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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逼我回家。
這時爸爸找到了我:
「帆帆,你的事爸爸都知道了,孩子你受苦了,但是那畢竟是你媽媽,你不回去,她什麼都做得出來。」
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模樣,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讓他無法再和我記憶中的爸爸重合。
「我不會回去。」我淡淡開口。
「帆帆,你長大了,爸爸對不起你,別去工廠打工了,這是爸爸的一些積蓄,足夠你讀完大學,如果你真的做好了決定,爸爸希望這點微不足道的錢可以幫助你。」
他的語氣帶著小心翼翼地討好,似乎怕我拒絕。
我將卡收進包裡,大方地和他揮手再見。
他的錢我接受,他的道歉我不要。
10
不顧網上的輿論,我動身前往了大學所在的城市。
異域風光,天地遼闊。
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壓抑在心底裡的自由隨風滋長。
新生報到那一天,我遇見了賀霄。
明媚的陽光下,他彎著眼睛對我笑。
「幹嗎!怕我賴賬啊,追債追到這裡來了?」我打趣道。
「千帆,我的信息你一直不回,我從老師那裡知道你考了 600 多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這所大學,我在你的書頁裡看到過你收集的信息。」
「你不覺得我是個騙子嗎?」我抬眼看他。
「千帆,不要在意網絡上的聲音,和當初一樣,我在隻相信我看到的,如果我是你,可能走不到這一天,你真的很勇敢。」
賀霄的眼神赤誠,似乎蘊含著無限力量。
一直被非議否定,突然被認可鼓勵,我隻覺得鼻子發酸。
「你呢?你報了哪個大學?」我忙著轉移話題。
「航天大學。千帆,我明天就要走,走之前我有話一定要對你說。」
賀霄低頭認真地看著我,眼裡飽含的情緒讓我不知所措。
不等我反應,旁邊突然一陣驚呼。
教學樓頂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樓下聚集的師生都被突如其來的事件擾亂。
「那是誰啊?不會是要自殺吧。」
「快報警,快點!」
紛亂中我一眼認出了樓頂的人,熟悉的身影讓我凍結在原地,看到我的反應,賀霄緊緊握起了我的手。
「我逃不掉的賀霄,我永遠逃不掉,除非我死了,不,死也逃不掉的。」我眼下一片死寂的悲涼,看著樓頂發瘋的女人,我突然覺得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賀霄雙手握住我的肩膀,注視著我說:「千帆,你不用逃,你沒有錯,錯的是她。」
說話間消防,警察,救護車都趕到了。
有人勸她下來,她卻隻是嘶吼著說要見我:
「白千帆,今天你不跟我回家,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逼死自己的媽媽,我看你怎麼在這裡讀書!
「帆帆啊,媽媽錯了,媽媽都是為了你好啊,我求你看看媽媽吧。媽媽隻是對你嚴格了一點,那點微不足道的體罰真的至於你恨媽媽嗎?你要知道,打在你的身上,疼在媽媽心裡啊。」
到現在她還是以為我像小孩子耍脾氣一樣,是為了她曾經的體罰。果然,她永遠都不會意識到,我真正逃離的是什麼。
她一會兒憤怒,一會兒哀求,精神極不穩定。
警察讓我配合安撫她的情緒,我隨警察上了頂樓,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口:
「這個月開始,我就成年了。可是直到一個月前,我連上廁所鎖門的權利都沒有。你砸了我所有的鎖,恨不得用無影燈剖開我的肺腑查看我每一處血肉。就因為你生了我,我就得完全聽你的控制,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沒被生下來就好了。」
「我還不是為了你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哪個父母有我對你上心,我愛你有錯嗎?你是我生的,連命都是我給的,你不要忘了!」
「你的愛讓我窒息!是啊,我的命都是你給的,那麼還給你好了。」我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流下。
我回頭看著賀霄,笑著說:「對不起,你的話我可能聽不到了。」
然後我閉上眼睛,張開手臂,向樓下倒去。
「不要!」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我的手被緊緊抓住。
媽媽拼盡全力拉住了我,她漲紅的臉上是深深的恐懼。
救援人員很快將我拉了上去,我的手臂被磨得鮮血淋漓。她緊緊地抱著我,巨大的力量幾乎讓我窒息。
我艱難地推開她,笑著說:「我的命還給你,你不要,餘生你我再無瓜葛。」
賀霄跑到樓上,一把將我攬在了懷裡。我能感覺到他渾身都在輕微地顫抖,便用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讓他安心。
剛剛我確實存了死志,但是也在賭媽媽對我的執著。
讓她放開我的唯一方法,就是設法毀了我。
媽媽在醫護人員的攙扶下下了樓,她哆嗦著咬緊嘴唇,沒有再看我一眼。
11
傍晚的操場上,賀霄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別生氣了,我這不是沒事嗎!」我嬉笑著扯他的衣角。
「你怎麼能拿生命去賭,萬一……」他好看的眉頭輕輕皺起,欲言又止裡是對我滿滿的在意。
「教學樓又不高,再說下面還有救生墊,與其餘生都掙扎在她的綁架中,我更願意賭一次。」
看我又回憶起了過往,賀霄反手握住我的手,笑著說:「好啦,沒事就好,以後都不提了。」
我感覺被握住的手在發燙,不自主地想抽回來。可是嘗試兩次都沒有成功,賀霄含笑看著我說:「明早的航班,臨走前我有話和你說。」
臉頰在發燙,我緊緊盯著地面不敢抬頭。
「千帆,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了你,在我知道你遭遇的一切時,我無比痛苦,我恨我自己的無能為力。千帆,我想保護你。」
賀霄的告白真誠直接,我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在漫長的灰色歲月裡,賀霄是唯一明亮的色彩。那些小心翼翼塞給我的零食,我不敢吃,全都藏在書桌最深處。每次糾結於題目懊惱不已,他都會耐心地給我講解。無數次逆著陽光看著賀霄認真做題的側顏,我的心跳都會漏掉一拍。
十年苦讀結束,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樣將自己深藏的心事大聲地告白。可是看著面前注視著我的賀霄,再回想殘破的自己,我突然感覺到無能為力。
我緩緩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說:「賀霄,你不了解我,你以為自己了解的,不過是我的冰山一角,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美好。我長期被情緒問題困擾,會失眠,會自卑,會焦慮,會瘋狂地發瘋,甚至會自殘。我所經歷的一切,造就了今天的我,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但是我媽媽造就了我的性格。」
說到最後,我哽咽落淚:
「所以,對不起。」
「千帆,我可以等, 等你覺得已經舔舐好自己的傷口,能夠接納一個人的時候。」
他張開手臂,輕輕地抱了我一下,笑著說:「別怕, 我們一起等。」
那天我們在操場上坐到了深夜, 第一次我將小時候的經歷講給一個人聽, 我一邊講,他一邊哭,我還得安慰他沒事都過去了。
第二天,送走了賀霄,我們定下了三年之約。
三年內如果我可以整理好自己,我們就戀愛。
三年後如果我還是沒有辦法去愛一個人, 我們就做回朋友。
賀霄說:「不要三年,我可以一直等你。」
我笑著說:「就三年。」
我無法把長久的希望寄託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反之,也絕不願意別人不計代價地等我。
童年的傷痛,我可能需要一生去治愈。
如果走不出來,我不想強迫自己去愛任何一個人。
很久以後,媽媽都沒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聽說她辦理了病退,一個人深居簡出。後來偶爾會收到寄到學校的包裹,有時候是塞得滿滿的零食,有時候是整套的課外書,甚至有時候是一些時髦的漂亮衣服。
從前這些都是她的禁忌, 碰了輕則懲罰, 重則打罵。那些刺耳的辱罵像是刻進了老式回聲機,隻要場景出發,就在我腦海循環播放。所以我從來都是打開看看就退回去,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一整箱的辣條, 箱底的信箋上寫著「對不起」。
我把辣條大口地塞進嘴裡, 和著眼淚胡亂吞下。沒有了記憶中的美味, 而是油膩得讓人作嘔。
我扒著馬桶吐了個昏天暗地,好像小時候媽媽扣著喉嚨給我催吐一樣。
我也想學著電視裡的主角一樣冰釋前嫌和媽媽抱頭痛哭, 可是我做不到。
畢業後我換了地址,再也沒收到類似的包裹。
也許媽媽真的後悔了,也真的想彌補我。可是那些記憶太過深刻, 以至於每當我於夜半驚醒想朝著媽媽邁出一步的時候,都會被窒息感淹沒,無法行動。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是哪一件事, 而是漫長歲月裡如蛆附骨的恐懼。
「千帆,這次的物理競賽你真的不參加嗎?」同桌賀霄小聲問我。
「□-」一個匿名網友在網上講了我的故事, 為我澄清了那些惡意的謠言。
他說, 【她是我見過最堅強,最勇敢的女孩,即使她曾經算計謀劃了什麼, 那也是她為了拯救自己做出的最勇敢的決定。未知全貌,不予置評,希望網絡上的惡意可以止於今天。】
後來我在網絡上看到這樣一段話。
【請你務必,一而再, 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萬次地拯救自己於這人間水火。】
幸好。
幸好你沒有放棄。
白千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