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喜歡,當然喜歡。」


我從小心思太重,大腦每分每秒都在精密旋轉。


極限運動給予我一刻的空白。


那瞬間的空白我可以什麼都不想,無比珍貴。


所以我在跳傘結束、他將戒指套到我的手上時,大腦延續了那一刻的空白。


我猛地抬頭:「你……」


江欽看我半晌,終究還是開口解釋:「覺得好看,就買了,沒別的意思。」


「喜歡就戴著,不喜歡也別退還給我。」


胸口一窒,我沒說話。


於是我見江欽時就帶著,不見就摘下來。


有一回見他時忘記帶,他盯著我的手指看了好久。


那天恰好,他帶我去跟朋友聚。


江欽的圈子,聚在一塊就是打打牌,聊聊天,玩玩桌遊。


我被攆上牌桌,手氣越好越緊張。


江欽還笑,叼了支煙俯身在我身後搗亂。


「怕什麼,怕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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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瑤瑤。


「人生很長,你輸得起,才能贏得起。」


說著,對面受不住膩歪,出牌了。


我笑了一聲,江欽也略一挑眉。


「謝謝你,給我家小朋友點炮了。」


他捏捏我平時戴戒指此刻卻空空如也的中指,含著煙笑:「需要練膽。」


那晚,我陪江欽去我之前唱歌的酒吧談事。


秦思姐看見我,咬著煙笑了一聲。


「才多久不見,氣色這麼好。」


氣色好嗎?


我下意識去看酒吧對面鏡子裡面的反光。


倏然一愣。


裡面的女孩,我都快要不認識。


臉上不再是營養不良、需要化妝才擋得住兩頰凹陷的樣子。


反倒容光煥發,一雙杏核眼也有了神採。


秦思穿著修身的黑色長裙,吐了口眼圈,感嘆:「年輕真好。」


她頓一下,又看向我。


我這才發現,她這好像憔悴很多。


「但是你啊,腦子要清楚一點。


「感情這種東西是最虛無縹緲的,何況他那種家庭……能拿就多拿點,別想太多。」


這句話,像是在我手裡擱了一塊冰,讓我瞬間清醒。


最初,我從未想太多。那些虛無縹緲的構想,都被我關進心中那扇門裡。


可江欽真的太好了。


這樣的人。


我怎麼能做到不想太多。


夜色很黑。


臥室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了厚重的遮光簾,江欽一下一下吻我,床褥濕得厲害。


我伸手摸他的臉。


江欽不明所以,抓住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手腕。


而在此時此刻,我偏頭,望見窗簾罅隙裡透進來的月光。


心想。


我跟江欽在一起,快要兩年了。


14


畢業那年,江欽來陪我拍了照片。


快門聲響起時,他在看我。


夏曉遠遠看見,猶豫很久,還是過來。


「他竟然跟你在一起那麼久。


「之前發帖的人是我……抱歉。」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是很奇怪。


畢業前不覺得什麼,畢業就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的節點,過了這個節點,大家都變得善良。


江欽30歲了。


落葉泛黃落地,風一吹,教人不自覺打個哆嗦。


他越來越忙。


從前,我們一周都要見兩三次。


可這段時間,一個月過去,我才見過他一次。


畢業,也面臨著家裡的質問。


整整四年,我沒有回過家。


即便回到老家的小鎮,也是去看望周老師,又匆匆回來。


手術很成功,但終究是傷了身體。


周老師提前退休,臥床牽著我的手:「瑤瑤現在過得很好。」


我那時壓住眼淚,和顧超心照不宣,沒有提那十萬元。


隻是臨走時他追出來送我。


男人有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憔悴,他看了眼我價格不菲的衣服,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對不起。」


我搖搖頭。


所以那個想起來總是殘破壓抑的家像在上個世紀,若不是偶爾打電話過來的索取,我斷然想不起他們來。


「你在港市?」


「媽,我在這找了實習工作。」


我在騙她。


實際上,我仍舊在寫小說。


愈發穩定的稿費讓我覺得,離開江欽後,我也依舊能過得很好。


「什麼實習?聽說港市房租高工資高,你都能在港市留下了,看能不能把你弟接過去,給你弟安排個單位。」


以前我聽到這句話會覺得惱火。


可現在,卻隻剩下無奈與可笑,扯謊扯得順暢無比:「媽,我跟同學三個人住一間跟阮宗耀房間差不多大的房子,實在安排不來。」


我媽啐了一口:「不上學了有時間賺錢了吧?以後一個月給家裡拿五千!不拿就趕緊回來結婚,省得以後老了彩禮要不上價……」


我冷著臉掛斷電話。


不等收起手機,倏然收到推送。


江家掌權人重病,江家兄弟鬩墻,內鬥不止。


心頭猛地一跳,我點開了那條新聞。


千億家產的家庭,中間權利結構錯綜復雜,涉及產業眾多。


而從一開始我也知道的。


江欽的爸爸,不止他媽媽一個女人,也不止他一個兒子。


港媒酷愛爆一些有的沒的的料,沒什麼底線的小報裡,寫他們家大房到七房的故事,寫得津津有味。


風起雲湧的底色下,我們之間的平靜顯得詭異與不合常理。


我卻總覺得,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或者說本就該發生的事,終於要發生了。


有天,江欽喝了很多酒。


他要我去接,剛上車就躺在了我身上。


他語氣委屈:「瑤瑤,我真的好累。」


我嘆口氣,摩挲著他打理精緻的鬢角。


這種家庭,有些消息能被爆出來,隻能說明,確實藏不住了。


沒人知道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局外人隻能看到風雲變幻的邊角料。


回家後,我去給他煮解酒湯。


書房裡,江欽在打電話,有些失態。


「你究竟想我怎麼樣?


「我怎麼做你才滿意?


「不,我怎麼做你都不會滿意。既然你怎麼都不滿意,那就意味著我不必非要聽你的。」


……


第二天,我從網上看到他要與京城某位紅色背景的女孩訂婚的消息。


門當戶對,好不般配。


手機無意中滑落在地毯上,悄無聲息。


我曾猶豫過要離開,也反復審視過我的關系。


一猶豫,一審視,就走到了現在。


從前聽過一期以拖延癥為話題的《圓桌派》,主持人說,拖延本質是一種恐懼。


怕死。


怕當下延續的狀態結束。


我忘記那時的心情,隻是機械地撿起手機滑開手機屏幕,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看,這一天終於來了。


而在這時,我又接到了家裡的電話。


我像靈魂出竅,看著自己平靜開口。


「什麼事?」


那邊婦人尖銳的哭喊聲從話筒裡鉆出來,無孔不入地沖進我的耳朵裡。


「夭夭,你救救你弟弟吧,你救救你弟弟吧。


「他創業虧了60萬,瞞著我們借了高利貸。要債的找上門來了,說不還錢就剁了你弟弟的手!!我和你爸一年都攢不下兩萬,這怎麼辦啊!」


腦海裡嗡的一聲。


我倏然想到。


就在前不久我還算過。


寫了整整四年書,我才賺了將將一百萬。


拿給家裡的錢,幾乎都是我從自己稿費裡出的。


「媽,我從哪弄60萬?」


我媽聽不見我的質問,隻知道哭:「你幫幫他好不好?宗耀不跟之前一樣,他也是為了讓咱們家過上好日子,創業才虧了錢的。」


「你想想辦法,夭夭,你這麼漂亮,想不到辦法嗎?香港不是很多有錢人嗎?你想想辦法啊!」


這是一個媽媽對女孩說出來的話。


我狠狠閉上眼。


曾經我以為,是因為我原生家庭太差,老天看了也覺得可憐。


所以即便是這種關系,可他讓江欽來到我的身邊。


可到現在我才明白,即便過得再好,也是我編織出來的夢。


如今,夢該醒了。


15


江欽媽媽找上我那天,我剛寫完一本連載。


她一身翠綠翡翠行頭,保養極好,眉眼同江欽很像。


安靜的咖啡廳裡,居高臨下地看我,直入主題。


「他享受了家族的便利,就要承擔起家族的責任。我之前之所以沒問,是因為我以為你們都是懂事的人。」


「阮夭……小姐。」江太頓了一下,「你不是不懂事的女孩,你可以好好想想,他現在更需要一份虛無縹緲的愛情,還是能幫他穩固地位的婚姻。」


「他要麼得到一切,要麼一無所有。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圈子是吃人的。


「你能給他什麼?你的家庭隻能給他拖後腿,你們家一年的收入不夠江欽為你請的大廚一個月的工資。你那個弟弟……」


江太嗤笑一聲。


「之前江欽還小,玩玩就玩玩。你瞧著是個懂事的,就應該懂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麼。京城林家的女兒跟他很合適,他們要訂婚的消息是我放出來的,我想你也聽說了。」


即便我對自己的原生家庭萬分了解,可聽到江欽媽媽提起,卻也依舊覺得無所適從。


我一言不發,盯著裙子上的褶皺看。


江太在這個位置,總不能是等閑之輩。


對付不同的女人,她有不同的手段。


對撈的,她就告訴她,她如果不識好歹,那麼拿不到一分錢。


對付自尊強的,她就告訴她,他們之間從來不平等。


半晌,我跟她講:「江欽讓我走,我就走。」


江太笑了一聲:「你好好想想。」


那瞬間,我的腦海裡閃過很多鏡頭。


我生活的環境,我付出的努力,我和江欽之間的相處。


時至今日才發現,命運是最虛無縹緲的東西。


十年前那個借著路燈的光勉強念書的女孩,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


從咖啡店出來,我原本想要去餵鴿子。


漫無目的坐上大巴,秋風一吹,疲憊席捲四肢。


下了車,手裡拿著麵包屑,我有些走不動路。


不遠處,竟然是我跟江欽之前住的酒店。


走到前臺問過才發現,房間還沒退。


我拒絕掉客房服務,乘電梯上去,電梯像第一次那樣亮,我卻除了麻木,再沒別的心境。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


我媽的電話把我吵醒時,窗外夕陽絢爛恢宏。


大腦還不能思考,那邊我媽尖銳的聲音就傳過來:「阮夭,這錢你到底能不能拿上?」


我啞著嗓子:「媽,我沒錢。」


「你怎麼可能沒錢?!沒錢你就想想辦法。


「你在大城市都沒錢,你讓我跟你爸怎麼辦?你讓你弟弟怎麼辦?」


電話那頭傳來吵嚷的聲音,我媽話還沒說完就被我爸奪了電話。


「我跟她說!」


男人聲音粗嘎:「阮夭,你媽不會說話,爸跟你說。爸媽把你養這麼大不容易,到你報答我們的時候,你不能不報答。」


我覺得好笑,思路清晰了。


「爸,我想問個問題。」


「你問。」


「阮宗耀,真是因為創業欠的錢嗎?」


那邊安靜一瞬,我爸鬆口了。


「一家人,爸也不瞞著你。阮宗耀是跟別人起了沖突,給人打壞了兩根肋骨。


對面有關系,要咱家賠60萬了事,不然就要你弟一根胳膊。


「我們一家都是老實人……」


我媽開始在那邊哭哭啼啼:「夭夭,求你救救你弟弟,求求你,求求你……」


還不等我開口,我爸又說話了。


「你該不想我們去找你老師要吧?


「要不我就把你學校的地址給那家人,就算你畢業了,你大學老師聯系不到你?」


……


我有些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時間像轟隆隆的車輪,什麼都能改變,又什麼都改變不了。


我一直忽視痛苦,所以當這些一直被我放在角落裡的情緒浮到水面時,好像來得格外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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