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他是逼死亭小姐的那個黃寶!
我眼睛瞪得通紅,下意識攥緊了桌上的裁紙刀,盤算著我要是拼了命,有幾成機會能給亭小姐報仇。
然而一眼瞄到他腰上別的槍,和身後幾個手下,我就知道半點兒機會都沒有。
他過來跟我搭話,色眯眯的,問我老板在哪裡。我心道不好,漢奸都不是好東西。賀雲山這麼軟脾氣的人,怕是會吃虧。
毫無預兆的,黃寶帶來的人開始動手推翻書櫃。
他嘴上恭恭敬敬,手上打砸的動作半點都沒停:「我的賀小爺,別叫我們底下人為難。你們父子之間,何必鬧成這樣呢?您回去好好跟曹爺認個錯,也省的我們一趟趟的來了不是?」
習慣了賀雲山拿我無可奈何的樣子,原來他冷起臉來這麼嚇人:「我隨家母姓賀,不認識什麼姓曹的,更遑論父子。」
黃寶他們一行人砸的更賣力:「行,您當少爺的都不嫌肉疼,我們哪敢喊累呀。」
任黃寶怎麼威脅,賀雲山都隻把我護在身後,沒給過好臉色,更沒答應去見什麼曹爺。
黃寶走之前還朝我擠眉弄眼的,賤的惡心,對著賀雲山意有所指:「我說少爺,雖然曹爺三令五申不讓我們動您一個手指頭,但動不動您身邊的人就不好說了吧?這小丫頭水靈,難怪您留在身邊。」
賀雲山整個人擋住我,像一座山,絲毫不讓:「那你就猜猜,要是我向那個人服了軟,拿到槍,第一個會先崩誰的人頭?」
黃寶嘴上沒討到便宜,夾著尾巴走了。
那天我才知道,大好人賀雲山卻有一個最不堪的父親——漢奸頭子曹環。
曹環做了漢奸以後,賀雲山就改隨母姓,和他劃清界限,搬出家門,開了這家書店維持生計。
曹環人到中年,就隻得了這麼一個兒子,還斷了親緣,改了姓氏,跟斷子絕孫沒區別了。
他心裡急啊,又不敢逼的太過,怕賀雲山徹底翻臉。總派人來這裡搗亂,想攪黃賀雲山的書店,讓這個兒子生活不下去,主動回去找他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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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賀雲山這種身世,一定是見過大世面的,於是問他:「假如我想殺了黃寶,大概是個什麼流程?」
賀雲山頭都沒轉,一本正經:「擺好枕頭,然後挑一個你喜歡的姿勢,睡吧。」
我給他出主意,雖然帶著私心,但摸著良心說,那確實是個好辦法:「要不你把黃寶殺了唄?親兒子跟狗腿子比,你爹肯定保你,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跟我相比,賀雲山的想法就比較消極了「沒用的,殺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
我覺得無所謂:「那就接著弄死唄,隻要來一個死一個,以後誰還敢接你爹這髒活?時間長了,你就清淨了。」
第一次聽說這種論調的賀雲山大受震撼:「!!!人怎麼可以無賴成你這樣?」
我志得意滿:「小意思,謝謝誇獎。」
那天晚上,賀雲山到了很晚都沒有睡。透過窗戶的剪影,我能辨認出他是在看書,燈火徹夜長明。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看的書,叫《共產黨宣言》。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的刺蝟頭又長成了長辮子。識字和算賬慢慢都被教會了。我還是賴在書店裡,賀雲山也沒有趕我。
這天書店裡來了一位女客,提著皮箱子,裹著大衣,很低調的樣子。
這位小姐跟賀雲山好像很熟,她還注意到了我:「呀,你這裡難得有新面孔。」
賀雲山笑笑:「姜小姐你可當心點兒。這小丫頭沒臉沒皮,還是個財迷,你又這麼有錢,她要是纏住你,你甩都甩不掉。」
這位姜小姐反而替我說話:「財迷有什麼不好?是個人都離不了錢。」
姜小姐出手果然很大方。她給了我一塊銀元,叫我先出去買串糖葫蘆吃。回來以後就先在一樓看店,他們去二樓有點事情。
我還是能看出眉眼高低的,明白「看店」的意思,就是不要讓別人上去。
我回來時,書店門口掛了歇業的牌子,我有鑰匙才能進去的。
我等在一樓,替他們守著門。好歹一起生活了半年,要說我一點兒看不出賀雲山的底細,那是不可能的。
他,包括這位姜小姐,還有來過這書店的那些「老顧客」,恐怕都是革命黨。
我提心吊膽,甚至做好了下一秒這裡會被人識破,我和賀雲山一起被抓起來的準備。
沒關系,就是到了閻王爺那裡,我也能跟他老人家炫耀,我是為抗日出過一份力的。
天氣很悶,等他們談完出來時,我手裡冰糖葫蘆的外殼都熱化了。
我有些尷尬的舉起來:「我幫你們一人買了一串兒。」
姜小姐看著已經融化的糖衣,半點兒沒嫌棄,接過一串道了謝。接過時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我縮了縮脖子,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賀雲山用自己的方巾替我擦了汗,跟我說下次不要那麼軸,讓買什麼就隻買什麼,但凡我給自己買根冰棍兒吃也不至於熱成這樣。
我沒好意思告訴他,我出汗不是熱的,是嚇的。天知道我多怕有日本人突然衝進來,把我們都抓走。
賀雲山出去給我買冰棍兒了,姜小姐吃著糖葫蘆,笑眯眯看著我:「你知道我和他是誰,對吧?」
8
後脖頸子那股涼意直竄到腳後跟,像過了電一樣,明明是我知道了他們的秘密,此刻卻像自己整個人被看穿了一樣。
我佯裝鎮定:「當然,他是賀雲山,你是姜小姐呀。」
姜小姐觀察入微,帶著些篤定:「你喜歡賀雲山,要是不心裡不清楚我們孤男寡女在上面幹些什麼,現在冒的就不是汗珠子,而是醋壇子了。我可沒見過一個人『熱』的滿頭大汗,手卻涼的像冰塊兒。你不去告發,怕成這樣還守著門,多謝。」
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不過,能不能告訴我,你守著這道門,是隻為了保護賀雲山,還是為了遵循自己的內心?這區別很大。」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無論今天樓上的人是不是賀雲山,無論我喜不喜歡他,我都沒有辦法視而不見。
「你們在做抗日救國的事,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會選擇守住這道門。」
我給姜小姐講了「兩個大丫」的故事。
對日本人和漢奸,我先是怕,後是怒,現在是恨。
我恨為什麼村裡的女孩兒從前要一個個送到妓館,現在要一個個送到日本兵營?
我恨為什麼我明明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入了夜卻像驚弓之鳥,生怕因為沒有落腳的地方,而死於亂槍之下?
我恨為什麼賣了國的人能活的好,賣了身的人卻服了毒?
姜小姐拍了拍我的肩膀:「總有一天,我們能為你自己,為四萬萬同胞,為我們的國家報這個仇。」
賀雲山回來時都傻眼了,想不明白怎麼買個冰棍兒的功夫,我就被姜小姐「發展」了。
他是崩潰的:「我又是觀察又是培養,辛辛苦苦潛移默化影響了半年,就出去這麼十分鍾,你就把我的目標發展了?」
姜小姐顯然把這句質問當做誇獎,謙虛道:「不客氣,提升進度,互幫互助,都是好同志之間應該做的。」
後來我問賀雲山當初為什麼想發展我?是不是發現了我天賦異稟,聰明機智,一心報國。
他說也不全是,主要是我太軸太難纏了,氣的他頭疼。那時候他就想,要是把我鍛煉好了,肯定能讓敵人也嘗嘗這種喘不上來氣的滋味兒。
姜小姐就在小閣樓落腳,和我一間房。不過她早出晚歸,總是忙碌著。
賀雲山說,姜小姐就是像一個聚寶盆,總有本事從無生有,以小博大。這次來北平,傳達上級命令的同時,她還有自己的任務——籌措革命軍費。
姜小姐再次回來的時候,帶來的那隻皮箱子裝了足足三十根金條。
我看著她的身影,感嘆這才叫大女人。本事大,力氣也大。三十根金條啊!她提起來走路噠噠的。
什麼時候,我也能變成姜小姐這樣厲害的人呢?。
賀雲山難得沒有嘴欠打擊我,反而說讓我好好學習,到時候我們打跑了日本人,他可以送我出國留學。等我學成歸來,就是祖國的新型人才了。
我越聽越覺得這個人好到沒邊兒了,整個人閃著理想、善良和有錢的光芒,於是一萬個不死心的問:「我給你當媳婦兒真不行嗎?」
賀雲山一萬個震驚:「……人怎麼能連吃帶拿成你這樣?」
我問賀雲山:「姜小姐的任務完成了,那你的……不對!那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賀雲山破天荒摸了摸我的頭:「那是我自己的任務,不過,我也有任務派給你。」
我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什麼什麼!」
「你和姜同志一起,撤離這裡。」
我留在這裡能做的隻是很少一部分,如果到了後方,我能學習很多東西,可以做更多的事。
姜小姐看出我有點兒舍不得賀雲山,於是她跟我說,她身邊有一個姐姐,能教我開槍狙擊,到時候我就能拿著槍,親自打爆黃寶的狗頭。
誰能拒絕打爆一顆漢奸頭的誘惑呢?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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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隨姜小姐在後方扎根,什麼都做,什麼都學文體兩開花。
開槍發報兩手抓,潛伏聯絡頂呱呱!要問我是哪一個?革命戰士一枝花!
直到姜小姐跟我說,要我回去,接替賀雲山的工作。
如果聯絡站沒有特殊情況,一般是不會換人的。
我心頭一跳:「他暴露了,還是死了?」
姜小姐斟酌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還是說:「他叛變了……」
我走以後,賀雲山在某次行動中暴露了。沒熬住用刑,把知道的全招了。
最後被他那漢奸頭子爹保下來,成了漢奸二號,還隨他爹把姓改了回來,父子一片其樂融融。
我和姜小姐對了個眼神,就明白了她言中的未盡之意。
組織上有規定,上下級之間隻能單線聯系,所以有些事情,隻要不涉及到我的任務,她就不能直接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