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既然派了我去接替工作,那麼賀雲山就絕對沒有真的叛變。
我是賀雲山和姜小姐一起發展的下線,我的身份他最清楚。要是賀雲山真的當了漢奸,組織上不可能還派我去潛伏。
否則這要是不小心打個照面,我得暴露的多徹底呀,日本人連通緝令都不用掛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姜小姐會派我回去接手,還有另一層好意。
我在書店那段時期,接觸到的人極少。而且基本上都是我們的同志,暴露的可能性非常小。隻有黃寶,他經常去書店搗亂,而且對我起過色心,印象應該非常深刻。
「如果他再次見到你,想起你曾經在賀雲川身邊工作過。哪怕隻是懷疑,也非常致命。所以潛伏回去之前的第一件事是——鋤奸!」
這項任務由我親自執行,同時也是檢驗我有沒有接過整個聯絡站的能力。
雖然姜小姐的話入情入理,但畢竟懷著私仇,我有點兒心虛:「咱們這……不算假公濟私吧?」
姜小姐嗔我一眼:「說什麼呢?你殺的是漢奸,咱們這叫利益最大化。」
我熱血沸騰:「是,保證完成任務!」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緊鑼密鼓的謀劃,準備。
然而沒多久,更新過的任務尤如兜頭澆了我一盆冷水:「梁月同志,這次我可以直截了當的告訴你,賀雲山沒有叛變。」
我一愣,雖然之前這個「秘密」我們心照不宣,可是現在既然挑明了,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我接下來的任務,跟賀雲山有關。
「剛接到的消息,在本次鋤奸任務中,賀雲山同志申請負傷。」
賀雲山雖然成功打入了敵人內部,但畢竟曾經身份敏感,所以日本人並不能完全消除疑心。
於是賀雲山向組織上申請,隻有被我們「鋤奸」之後僥幸活下來,才能進一步取得敵人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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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槍的手漸漸收緊,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按照現在的計劃,三天之後賀雲山會和黃寶同時出現在八碗樓,而我需要找準狙擊位置,「一箭雙雕」。
子彈必須從賀雲山的身體裡穿過,然後再擊中黃寶。給敵人造成一種,我們的目標本來是賀雲山,而黃寶剛好被誤殺的假象。
而在這個計劃中,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果過程中有那麼一點點偏差,狙擊角度不利,或者我的子彈偏了哪怕半寸,後果將無法預料。
這三天裡,組織上找了兩名跟賀雲山和黃寶身高體型相近同志,陪我推演了無數次。考慮到我對賀雲山的感情,還想過找人替換我執行任務。
我沒有答應:「既然我拿起了槍,決定抗爭。那我就並不是誰的仰慕者,我隻是一名共產主義戰士。既然我的同志願意把性命交付給我,我就不能辜負這份信任。」
教我開槍的那個姐姐捏了捏我的手,像是某種祝福,又像是某種傳遞:「你記著,恐懼是留著開槍之前鞭策自己的,不是讓你在開槍那時候嚇死自己的。」
到了執行任務這一天,我端穩槍,瞄準校對,冷靜得幾乎像梁月這個人的魂從我體內剝離出來,站在上帝視角審視著這一切。
我看見一位戰士拿著她的槍,眉頭緊鎖,額頭上冷汗不停的冒出來,但她的手始終很穩,眼神始終堅定。像一隻在天空俯瞰滑翔,等待追擊獵物的隼。
我看見隨著一聲槍響,子彈穿過賀雲山的肩胛,洇出殷紅的血。而他身後的那個人,應聲倒地,一擊斃命!
我看見她有條不紊的收拾戰場,抹除一切痕跡,幹淨利落的退出埋伏地點,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就在安全撤出那一刻,我回到了自己身體裡,才覺得自己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原來都是淚水。
成功了,我成功了!
10
十月初,我以國基小學國文老師的身份,重新回到了這座城市。名字沒換,還是叫梁月,因為這本身就是假名。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我都快忘了何大丫這個名字。
很平常的一天,我上街買紅色墨水給學生批改作業。就像命運都安排好的那樣湊巧,見到了賀雲山。
我開槍那天離得太遠,看的半點都不真切。再加上完全被任務攝住了心神,根本想不起別的。
真要論起來,今天才是真正離別以來,我們見的第一面。
他現在完完全全像一個人們印象中漢奸的樣子,行為輕佻,流裡流氣,身後還有著幾個跟班,在街上大搖大擺的走著,人人見了都繞道。
肩上的傷還沒好,他胳膊被吊著,顯出幾分滑稽。
我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被他看見了。眼神相觸的那一瞬間,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名叫雀躍的情緒。
就像夜晚的燈花突然爆開,又在一瞬間歸為平常,仿佛一切都隻是錯覺。隻有周遭慢慢攀升的溫度,記錄著這微不可查的變化。
突然,他向我走過來了。像一個油嘴滑舌的漢奸一時興起,調戲良家婦女那樣:「不知小姐芳名啊?」
而諷刺的是,街上像這種現象經常發生,已經平常到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對於這種窘境,沒有人敢多看一眼。
於是我說:「我叫梁月。就是『思君見梁月,忽若墮我旁』的梁月。」
要不是舉不起胳膊,我都懷疑他要鼓個掌了。賀雲山現在像極了一個登徒子,細看眼中卻沒有半點雜質:「此間月是天上月,怪不得我看小姐像天女下凡呢。」
我知道我們不宜有太多接觸,於是橫了他一眼,故作羞惱地離開了。
現在我是聯絡站的負責人,負責隱藏潛伏和情報傳遞。如果我再次見到賀雲山,那麼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又有任務等待我們去合作。
賀雲山再次來到聯絡點時,滿身的酒氣,夾雜著一種風月場所特有的香氣。他現在已經混到能跟日本高層推杯換盞了,看來潛伏是真的很成功。
他剛下了酒局就急著往這裡來,看來又是一項非常搶時間的任務。
「日本人賊心不死,圍追堵截多次未果以後,終於沒了耐心,正在計劃轟炸走『北線』的那批文物。哪怕他們得不到,也不準備留給我們一絲一毫。」
我正準備通知姜小姐,卻隱秘的意識到了什麼:「如果你剛接觸到機密,機密就被泄露了,他們還會再信任你嗎?我會聯系那邊的同志,協助文物輸送隊,將文物替換出來,金蟬脫殼。把替換過的東西當做一個引子,接受日軍的轟炸。」
隻有日本人以為自己成功了,才能起到麻痺敵人的作用。畢竟沒有人再會處心積慮的想著毀滅已經不存在的東西。
那些文物幾經輾轉,被分成了數批護送。隻要隱藏過一陣,打好時間差,就算以後再度暴露,誰又會想到是從前已經被轟炸的那些呢?
這樣一來,文物跟賀雲山,才都能安全。
賀雲山有種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欣慰,贊道:「好厲害,阿月現在比我還要聰明了。不像從前,活脫脫一隻撒潑打滾威脅人的刺蝟。」
我不隻是聰明,而是總忍不住比他多想一層。他時刻準備著為信仰獻身,可以把生死榮辱都置之度外。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在乎。
11
國文老師在學校其實是個坐冷板凳的角色,因為被日本人佔領以後,他們開始大力推行日語,強迫中國孩子學習,企圖從根源上滅絕我中華民族文化。
擔任日文教師的那個日本人總是對我懷著莫名的敵意,別人說他是傲慢,我把這理解為一種惡毒的自卑。
是他們明白自己文化的淺薄,肖想侵奪中華文化而不得,於是愈發嫉妒地叫囂。猶如一隻惡犬,面對滿桌珍馐,無力品鑑,便隻能狺狺狂吠。
迫於日本人的威壓,我擔任的這門課程備受冷遇,隻有一個孩子會每天頻繁的過來向我請教。這本該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可是,這孩子是個日本人。她叫竹下惠子,是日本高官竹下翔太妹妹的女兒。這位日本高官前些日子剛剛上任,竹下惠子也轉學過來。
據說竹下惠子的母親青年喪夫,跟隨自己哥哥來到這裡以後,改嫁了一個中國人。
而她嫁的這個人更是個狠角色,本來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卻硬是憑著察言觀色哄得這位日本小姐非他不嫁。
在遭到竹下翔太強烈的反對之後,這個人為了向竹下翔太投誠,以表示求取日本小姐的誠意。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母,還給自己改了日本姓名,叫竹下一郎。
竹下翔太這才滿意,甚至把這樁婚姻當做「中日親善」的證明,大肆宣揚。
竹下惠子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自己這位中國繼父的影響,對中華文化抱有熱切的興趣。可是我所感受到的,隻是另一種形式的侵佔。
直到有一天,竹下惠子的繼父來接他下學。我看見了一個身穿日本和服,腳踩日式木屐的男人。許多真正的日本人都沒他穿的這麼正派。
從內至外的改變實在太大,以至於我第一時間沒認出來他是誰——何耀祖!
我一驚,腳步比腦子更快,閃身就走,腳步加快,隻留下一個背影,絕不能讓他發現我。
現在是下學時間,門口都是老師和學生。我隻能祈禱人足夠多,足夠混亂,他沒有注意到我。
可是在轉彎之前,我還是聽見了他惡魔般的聲音,他在用蹩腳的日語詢問竹下惠子,那邊那個穿青色旗袍的女人是誰?
竹下惠子以純熟的中文回應:「那是我的老師,梁月小姐。我很喜歡她。」
何耀祖,不,現在應該叫竹下一郎,他從善如流,也立刻切換成中文,語調拉長:「這樣啊,那也許是我看錯了。」
!!!我的心像被綁了一塊石頭,極速下沉。這個人會是我身份最大的破綻,絕對不能留。
竹下一郎這種殘殺父母變態行徑實在太出名,組織上沒費什麼力,就把他查了個底朝天。
我逃走以後,何桃兒最終還是把車票交給了父母。在某種意義上,這個舉動確實為她謀得了「更好的出路」。
他們覺得何桃兒是個能為家裡著想,會報效父母,為兄弟出力的乖女兒,不像我這個犟種一樣難以控制。
於是改換策略,拿出家裡所有的錢打通關系,把她送給了一位「貴人」當姨太太。
這一招果然奏效,何耀祖靠何桃兒的枕頭風吹出來一條康莊大道,從此走上了漢奸之路。
可是靠吸食家人血肉的捷徑走的實在太快了,這就注定他走每一條路都不可能腳踏實地。
何桃兒被磋磨致死以後,何耀祖沒了助力,於是又靠自己開闢出一條新的裙帶關系。
而這次被他獻祭的,是從小對他極致溺愛的父母,是他的姓名、他的來處,以及最後一絲人性。
上級同意了我暗殺竹下一郎的申請,但隻給我一次機會,如果一擊不中,不管我有沒有暴露,都必須及時撤離。
可是還沒等我開始行動,回到住處時就先被一柄槍抵住了背後:「何大丫,我就知道是你!」
12
原來那天他就把我認出來了,可是他並不敢聲張。
因為他現在能依靠的隻有日本人,如果突然多出一個當了地下黨的姐姐,那麼他以往做的一切都隻會被猜忌是刻意偽裝的接近。
在這一點上,竹下一郎跟賀雲山的處境非常相像。無論日本人對他們有再深厚的信任,也隻不過是一張紙,隻要有了一點點裂縫,一戳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