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一郎想過帶著日本軍隊來圍堵我,可是他怕動靜太大,一旦我跑了,他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於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破局方法就是,自己先來抓住我,然後再親手把我送進日本人的牢房,彰顯自己的大義滅親。
最好能從我嘴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好為自己再立上一功。
沒想到一別經年,這個蠢貨還真長了點腦子,但不多。
也許是錯覺,我覺得他現在連說中國話都帶了些別扭的日本味兒:「我的好姐姐,這才過去多久,你怎麼就從目不識丁的何大丫變成梁月了呢?你是哪邊的?是國軍,還是共黨?」
我知道他還不能確定我的身份,現在隻是在套話而已:「我是中國人,你呢?何耀祖,竹下一郎?」
然而我的拷問並沒有責備到他的良心,也許他根本就沒有這玩意:「什麼中國人,日本人,我不在乎,我要做的是人上人!」
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慢慢轉過身,平視著他,仔細觀察他每一寸神情:「到如今你還自認為是個人,我倒真是佩服你的臉皮。今天怎麼沒穿你那身和服來呀?狗套鼠皮,好看的緊呢。」
他終於想起我是怎樣一個人,隻要我還活著,他就掌控不住我。
與其把我送到竹下翔太手裡,不如讓我現在就死在這裡。否則我受了刑會說出什麼?可不一定了。
隻要我瞎編兩句,不管竹下翔太信或者不信,都是一種風險,遠不如一個死人來的牢靠。
一想到這裡,他果斷開槍,卻連一聲響都沒有。
當然不會有,今天本身就是一場請君入瓮。他的槍早就被賀雲山做過手腳。
也不枉賀雲山這幾天刻意接近他,又是請吃飯,又是請喝酒,排面要多大有多大,錢花得他賀雲山那個漢奸爹都心疼了。
何耀祖這些年可能隻把精力放在怎麼學日本話,穿日本衣服,討好日本人身上了。
可我不一樣啊,我內外兼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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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卸下他的槍,把人踹在了門框上,這人果然是個花架子,一口氣上不來昏了過去。
確認他沒個把鍾頭醒不來,我又給他灌了酒,趁著天剛擦黑,扔到了街上。至於接下來的事情,那就不歸我管了。
日本人的巡邏隊每天晚上都會巡查,隻要有人逗留在大街上,不論什麼原因,都免不了亂槍打死的結局。
曾經鬧出過好多條人命,有民眾上街頭抗議。日本人冠冕堂皇,說這是因為我們中國人不守規矩,在他們大和民族,這種事就從不會發生。
但夜晚許多日本浪人和漢奸眠花宿柳,甚至還有醉鬼夜半高歌,巡邏隊從來沒開過槍。
其實如果竹下一郎今天穿了那身狗皮,彰顯出自己日本人的身份,那巡邏隊的偽軍就不敢動他。
可惜他今天是奔著抓我來的,為了不這麼顯眼,穿的和普通百姓別無二致。一個黑天半夜爛醉在街上的酒鬼,誰會在意呢?
我潛伏在黑夜裡,看著巡邏隊離他越走越近。寂靜地夜裡,槍聲傳的格外遠,響了好幾聲,像綻放的煙火,燃燒著生命。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那麼輕易,可偏偏,在這些人手裡,無數條中國人性命的隕落就是這麼輕易。
天一亮,街頭巷尾便傳著一件奇事:日本人自己的規矩,殺了日本人自己的女婿。
竹下翔太為了表示自己公私分明,甚至沒有處罰那些開槍的偽軍,標榜他所謂的一視同仁。
何耀祖拋良知,改了姓氏。就是為了做所謂的「人上人」,到頭來在日本人眼裡,也不過就是個二等公民。
13
竹下惠子再次來學校時,胸前戴了一朵小白花。下課之後她來找我道別,說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以後再也不能聽我講課了。
我直覺不對,追問了幾句。她說:「舅舅告訴我,就算留在這裡,我應該也不會再有同學了。」
接下來無論我再怎麼試探都沒有更多的消息了,顯然她隻知道那麼多。
我在聯絡點的窗臺上擺了盆花,那是聯絡賀雲山的信號。
我等了很久很久,他沒有來……
賀雲山被日本人抓了,罪名是竊取機密和殺害長官。
他在竊取情報的過程中被竹下翔太發現,雙方交火,竹下翔太死在了賀雲山槍下,賀雲山負傷,當場抓獲。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沒有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賀雲山被關在哪兒,他怎麼樣。
隻傳聞說,他在日軍的嚴刑拷打下,以招供的名義寫了一封書信。
日軍叫來日本翻譯,卻怎麼也看不明白。最後招來了中國翻譯,發現那不是招供書,似乎是一些寫給粉頭的酸話。滿紙荒唐,不知所雲。
我向組織求救的消息還沒傳出去,賀雲山就已經被日軍處決了。似乎要速戰速決,生怕他多活一分鍾。
我突然生出了一種自己可能在做夢的荒謬感,心還沒反應過來疼痛,腳已經邁開走向城樓。
那裡掛著賀雲山的屍體,由於重力的原因,還能看出微微的擺動。垂直的地面隻有零星幾點血跡,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流不出血了。
賀雲山的四肢全部變形,扭曲出一種詭異的弧度,簡直難以想象他遭受過什麼。
他渾身都是血,最顯眼的是胸前一個血洞,暈染出大一片紅。
這麼小一個洞,怎麼就能把血流幹淨?人怎麼就死了人呢?
那一刻我在想,我要是何大丫就好了。何大丫一定會不顧一切的衝過去,身披白孝,腰系草麻,替賀雲山收屍。
就算收屍不成,和他死在一塊兒也是好的。初見那回都說好的,他勻我一口吃食,我給他當媳婦兒。他姓賀的不識抬舉,我卻言而有信,偏要做他守靈人。
日本人他們要殺就殺,要是死了扔在一堆兒沒人殓,他就是我的棺,我就當他的墳……
可我是梁月,不是何大丫。從遇見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梁月了。
我身後是整個聯絡站,我有我的信仰,我的使命,我不能倒下。
所以和賀雲山有關的人都遭受到了盤問,這次無論曹環再怎麼向日本人表忠心,作為賀雲山的父親,他還是被拉到了萬人坑。
就連被賀雲山的手下回憶起在大街上和賀雲山有過「一面之緣」的我也被盤問了。
審問我的人漫不經心,似乎也覺得這位最近備受器重的翻譯官狐假虎威太過了,怎麼什麼人都要審?
翻譯推開旁邊的人,坐在我面前:「你和賀雲山是什麼關系?」
「沒有關系。」
「有過交集嗎?」
「他問過我的名字,我答了,就這樣。」
審問結束,我被送出去時,那位翻譯官過來扶了我一下,看起來就像是故意揩了一把油。
一張紙條就這麼被傳進我手裡。
賀雲山早就策反了日本人的翻譯,所以臨死前的那封書信,是他最後一次向外界傳遞信息。
他寫的那份早就被日本人銷毀,現在這一份,是翻譯憑借自己的記憶誊抄的。
「關山飛度,織雲道錦。不得啟嶽,願陳之南……卿卿吾愛,萬望珍重。」除了最後一句,前面的簡直連不成字句。
這是一種暗語,每四個字取特定的排列組合,再根據既定的排序重新推演,用我們之前所選定的書本作為「密碼本」確定指向,就能得到一個新字。
我通篇破譯下來,得到了新的信息:日軍要把經過挑選的中國孩子轉移到日本。
結合竹下惠子所說的「不會再有同學了」,有很大可能,國基小學的學生就是他們的重點對象。
所以他們才在國基小學重度推行日本文化, 甚至穿插了許多日本學生在學校裡, 潛移默化改變他們的思想文化。例如竹下惠子。
這些孩子被運到日本會再一次進行篩選, 有的被經過洗腦和訓練,會再一次送回中國, 成為侵略中華的「種子」。
有的會成為實驗的「小白鼠」,有的則會直接淪為戰場上日本人的血袋。
屠殺, 奴役, 先是文物,現在是孩子,斷絕文脈, 滅絕種族。用心何其狠毒?
情報裡沒有寫明具體時間, 也許是賀雲山還沒看到就被竹下翔太發現了。
不知道時間, 那就是隨時都有可能。我把消息傳出去以後,姜小姐親自來了聯絡點。
她讓我不要擔心, 日本人也知道這種事見不得人,一定會速戰速決,隻要目的地是日本,為了搶時間, 必經渡口。
在城裡動手是不可能了, 他們的目標不可能隻有一個國基小學,想要救下所以孩子,碼頭就是我們最佳的伏擊點。
我還擔心碼頭情況復雜, 能不能順利營救, 但這次日本人顯然撞在姜小姐的手心裡了。
她習慣性摩挲自己那把槍:「在我被組織收編之前, 西江碼頭姓姜,我的這個姜。這個故事以後再告訴你, 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姜小姐頭也不回的加入了戰鬥,孩子們被成功就下來,轉移到了後方。
可這些年送回來的錢,已經足夠他們一家生活。從那以後,村裡人都默認,送出去的姑娘,其實就是去做妓女的。
「(租」賀雲山死在黎明前, 卻留下了一顆火種,繼續燎原。
我不知道潛伏什麼時候會結束,抗戰什麼時候會勝利。不過隻要我還活著, 也許勝利就在明天呢?
我經常撫摸賀雲山留下的最後一張情報,因為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一件事。
他明知道我會是第一個破譯這份情報的人, 所以那句「卿卿吾愛, 萬望珍重」究竟是為了應和密碼本, 還是在對我說呢?
想不明白也沒關系, 有些事不一定要有答案。
我是一顆月亮,走在發光的路上, 途中經過山, 見過雲,它們都很美,但我不能留在這裡。
因為我有自己該去的地方, 和許多月亮匯合。
租和賣有什麼區別?命隻有一條, 如果真要賣, 我選擇獻給國家。一天月亮會隕落,我親愛的同志們,不要為我悲傷, 終有一日,太陽升起,照亮東方大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