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為了問我這句話,竟也狠了狠心買了碗豆花。
她訕笑道:「甜的吧,咱青石村的吃不慣鹹口的。」
在我彎下腰的那一刻,不知何時放在身上的玉佩掉了出來。
原本發黃泛舊的玉,如今竟隱隱有些亮堂。
我才想起,許久未去拜拜老祖宗,屬實不孝。
翌日,我一大早便趕往青雲觀。
這道觀說來也神奇,自前朝起便屹立於此,幾經戰亂,曾被遺棄破敗,後又幾番修繕,如今竟還算有些香火,這十裡八鄉的人每逢重大日子,便會趕往青雲觀。
不過平日裡,香客甚少,我來時,門前寥寥隻有一童子在掃落葉。
至於我要祭拜的這位祖先,也不知是誰,隻知他曾是曾祖的恩人,因感念大恩,便在這道觀中為他請了長明燈供奉。
這百年來,哪怕時有落敗,我曾祖父,祖父和父親也不曾落下一日供奉。
按照慣例,我仍舊點了燈,捐了香火錢。
我的字寫得不好,抄不來經書,便學我爹娘求了道長抄寫的經書,放置在案前。
一抬頭,不知不覺便到了午間,大堂中隻剩我一人。
我拾起籃子,方要踏出門的那一刻,卻見原本烈日當空的天色,忽地陰雲覆蓋,霎時刮起狂風。
香火氤氲的殿內,一下子變得昏暗,經幡如雷鼓動,天宮澡井忽明忽暗。
就在這昏暗的煙燻繚繞中,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悄然而立,約莫隻有十七八歲的模樣。他面色不如常人紅潤,透出一股病態的蒼白,眉眼英俊,長發束成高高的馬尾,額前劉海顯得乖巧,但又氣質凜然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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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尚著薄衣的節氣裡,男子身披黑色大氅,隻是細看去,那衣裳走線粗糙,與他通身氣質十分不相配。
我眨了眨眼,低頭看,手心的玉佩竟在微微發燙。
這時,一道好聽的聲音響起,問道:「你有何冤屈?」
我愣了愣,再度看向他站立的地方,沒由來得渾身起了一身戰慄。
「沒,我沒有冤屈。」我視線看向他的身後和腳下地面,心中一陣狂跳。
驚嚇之中,我脫口而出:「你沒有影子!」
他似乎費解地歪了歪頭,緩緩低頭看下地面。
我趁機拔腿就跑,一路狂念:「九天應元雷聲普華天尊……」
我定然是這幾日做豆花太過勞累,出現了幻覺。
這可是道觀,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大羅神仙滿座,怎麼可能會有鬼。
我一路跑出去,中途卻連半個人影都未見著,隻剩狂風依舊亂作。
直到一口氣奔出二裡地,下了山後,我才像活過來一樣,整個人被冷汗浸了全身。
9
等再回到家時,已將近傍晚。
我特意在外闲逛了半日,才將白日裡的那一幕從腦海中驅趕掉。
也許是當真太累了,我得好好睡一覺才是。
這樣想著,我推開院門,一抬頭看見眼前的一幕,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白日裡那個男鬼,竟……竟站在了我家院子的槐樹下。
他有些局促地看著我,像是醞釀了半日,要同我說幾句話熟稔一下,於是在我暈過去之前,聽到他開口道:「阿蠻姑娘,我昨日還見過你父母,二位老人家……」
他這話一出,我連尖叫都未出聲,便絲滑地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天色大亮,陽光從窗柩裡透了進來,房內靜悄悄的。
大約是做夢了,我這樣想著,起床走了出去。
冷不丁地,又瞧見那人站在槐樹底下,手裡還端著一碗水。
槐樹樹蔭大片,他就站在陰影下,見我醒來,他便要走過來。
我下意識喝住他:「你不要命了?」
鬼不是一見陽光就會魂飛魄散的嗎?他還敢頂著日頭!
他疑惑地停住腳步,下一秒又朝我走來,但奇怪的是,陽光站在他身上,他看起來沒有絲毫不適,唯獨底下仍舊沒有他的影子。
我緊緊貼著牆壁,咽了咽口水:「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昨日昏暗中,我並未細看他的長相,如今一看,堪稱絕美,比衛昭竟還要美上好幾分。
我甩了甩頭,對自己頗為恨鐵不成鋼。
「我不是人。」頓了頓,他又說,「也不是鬼。」
「可是你沒有影子。」
「你說這個嗎?」隻見他隨手一揮,地上便出現了一個影子,這下他看起來真如常人一樣了。
我現下倒是不那麼怕他了,他看起來並不像為非作歹之人:「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他默了下,指了指我身上:「那個玉佩……」
我拿出玉佩扔給了他:「我把玉佩還給你,你可以離開嗎?」
他撿起玉佩,拿在手上細細撫摸著,而後才略微抱歉地說:「恐怕不行,我昨日發現,似乎不能離你太遠。昨日你一走,我便被一股力量拉著,一路跟著你走來。
「阿蠻姑娘,我不會傷害你。平日我會離你十尺遠,若你不願看到我,便準備一支蠟燭,我可以待在裡面。待想到法子,我會馬上離開。」
我曾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再撿男人了。
可這男人是自己跟上來的,且他還不是人……
10
鄉下照明通常用油燈,蠟燭都是逢年過節拿出來祭拜祖先用,我翻箱倒櫃才找到了兩根紅蠟燭。
定睛一看,這還是當年我和衛昭結婚時用的那兩根,足足花了我二兩銀子。
我順手又抓了幾根香,出門的時候,謝景川端坐著,看見我時,眉眼一揚,又極快地收斂。
他如今至多不過十八歲的模樣,也不知生前是不是就隻活到十八歲。
我將蠟燭放在桌面,他低頭看著,不知怎麼的,蒼白的臉色有一絲泛紅。
確實是用過的,我解釋:「你先用著,待我上街了,再為你買一根。」
他點了點頭,臉色恢復正常,那時我還不知,在他們吃香火的人看來,那是所謂的姻緣燭。
自那以後,他便留了下來。
我不知他需不需要睡覺,但還是為他收拾了一間房。
後來,我發現他每次從香燭中出來後,臉色都會分外難看。
詢問之下,才知他並不能在香燭中久待,一日兩個時辰已是極限,可他不敢如影隨形地跟在我身旁,隻能咬著牙待在裡面。
我挑了幾根上好的香點燃,放在他眼前:「你以後就別待在香燭裡面了,我走最遠的路,便是上街賣豆花,你跟我一道去吧。」
「不可。」他眨了眨眼,長睫撲閃撲閃,「你尚未嫁娶,孤男寡女,恐有損你聲譽。」
我笑了一聲,歪著頭看他:「你不知道吧,我嫁過一個夫君,現下是寡婦,不是寡女。」
他耳尖又紅了:「抱歉。」
當夜,我便做了一個夢,夢裡光怪陸離,全是前所未見。
目之所及處,是一片血色猩紅的戰場,看不清臉的少年將軍一身金色流雲鎧甲,身下的黑色駿馬昂頭仰蹄,隻見那少年橫馬槍於身前,束起的長發隨風飛揚,如疾風驟雨,殺氣四溢,鐵骨錚錚。
畫面一轉,又到了奢華繁鬧的上京,長安街上川流不息,女子憑欄而立,以袖遮臉,翹首眺望。
春風吹落,梨花滿街,一聲聲驚叫迭起:「謝小將軍,是謝小將軍來了。」
我循聲望去,仍舊看不清臉,隻見大道開合,一匹白色駿馬奔來,高頭大馬上坐著一位身著紫衫的少年,高高束起的馬尾隨風而起,鮮衣怒馬,瀟灑恣意。
當真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第二日我一起床,便攔住謝景川:「你給我託夢了?」
他手裡還拿著斧頭,身上的大氅脫在一旁。這幾日他總是會早起,替我將院子裡的柴劈好,還會早早地將水缸灌滿。
聞言,他愣了愣:「什,什麼?」
我又試探地問道:「你還記得你生前是做什麼的嗎?」
這回,他垂著眼,情緒有些低落:「什麼也不是。」
我沒再追問,哥倆好地拍了拍他:「今天給你買兩根香燭,就買雲香樓的,根根美味,個大飽滿。」
我想了想,又伸出一根手指:「買,買三根!」
這幾天我摸出了他的飲食規律,香火就是吸一吸,他最喜歡吃的就是雲香樓的香燭,一根死貴死貴的那種。
他笑了笑,將我的手指折下兩根:「一根夠吃了,阿蠻做豆花辛苦。」
我收了手指,轉過臉繼續鼓搗豆子。
從前養著衛昭時,他吃不了苦,我早起貪黑,他也從未對我說過一句辛苦。
他總覺得,我沒有什麼配得上他的,所以那些都是我該做的。
11
謝景川再跟著我上街賣豆花時,已經能面色如常地應對那些姑娘嬸娘們的打量目光了。
我有意讓他往攤子外多站一步,這生意火紅得不得了。
要不說秀色可餐呢,看著那張臉,都能多吃十幾碗飯。
我還記得我第一日帶著他時,芍藥看著我倆,那快噴火的眼睛。
我以為她要罵我,誰知她冷不丁地問:「哪搞到這麼俊的男人?」
要知道,她可是連衛昭都沒誇過的。
「哈?」
「呸,我問你,你前幾天跟我保證過什麼?這才幾天,轉頭又栽男人窩裡去了?」
我伸出四根手指,再三保證:「其他的我不方便說,但我向你保證,這次我絕對絕對不會再被男人騙了。」
謝景川那可是我家供奉了百年的老祖宗,我哪敢奢想啊,讓我爹娘知曉了,回頭夢裡給我來一出棍棒之下出孝子。
轉頭一看,老祖宗不是很嫻熟地擺著僵硬的笑臉迎客。
下一瞬,他抽空回頭看了我一眼,見我看向他,眼眸微微一彎,頓生粼粼波光。
我驚恐地低下頭,打了一下自己,低聲道:「不肖子孫,連老祖宗都敢饞。」
翻開亂七八糟的賬本,我看著謝景川思索了一下,見他這通身貴氣,生前即便不是王侯將相,也是富貴人家,應當識得字。
我問他:「謝景川,你會記賬嗎?」
他忙著給人盛豆花,下意識回道:「我隻會打仗。」
說完他自己愣了下,我沒在意。
我從前倒是跟著衛昭學過一些,隻是我也不大精通。
當初我發現衛昭識文斷字,且十分厲害時,曾拿著賬本讓他替我看看,上面全是一文兩文的小玩意兒。
衛昭看不上,他是要考功名的人,他說他的筆怎麼能用在這些俗物上,他的時間也不應當浪費在這些毫無價值的小事上。
後來我才知道,他隻是單純地看不起所有屬於我的一切,哪怕他什麼都不記得。
衛昭看不起我的身份,看不起我的名字,也看不起我賣的豆花。
我晃了晃頭,拿著筆,循著記憶在上面勾勾畫畫。
隔了幾天,我看見謝景川坐在槐樹下,面前堆著幾本書,他拿著筆低頭不知在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