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告訴我什麼?!
「你考上了!考上了縣一中的重點班呢!」
我腿一軟,癱在地上,眼淚終於哗哗地奔出來。
舅舅唰地站起來:「怎麼會呢?是不是搞錯了!」
媽媽也在叫:「不可能啊!我們龍龍當時離錄取線都差那麼多分呢!交了好幾千擇校費才能進去的!」
老師笑著搖頭說一定不會搞錯,好好準備讓我去念高中。
媽媽滿臉不情願:「都讀完義務教育了,考上也沒必要去!高中學費多貴,我可不供!錢都得留著給龍龍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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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媽和其他村裡的嬸子都在說反話。
「哎喲,這春木看不出來,腦子還挺靈光!運氣也好,到時候去張家一準就生個聰明兒子!」
沒人把我要去讀高中的想法放心上。
當夜,我跪在媽媽面前告訴她我會好好讀,考完高中就考大學,考到大學就能找到好工作,到時候把她接到城裡享福,給她養老。
她嗤之以鼻:「我說了,你們這賠錢貨還指望給我養老?你走大運考到了高中,還想考大學?你看我會給你一分錢讀書不,想得美!」
她一口痰吐在我臉上。
堂屋外的月影搖晃,暑氣未消,我卻隻覺冷。
太好了,媽媽。
如果你不是這樣冷漠,也許我還會抱著你還愛我的期待對你言聽計從。
謝謝你的堅持到底,毫不放棄,我才能義無反顧地邁向自己要走的路,真的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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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就截了輛車趕到縣裡。
問了好大一圈才找到縣一中的地址,紅磚高牆,綠蔭成林。
比村上的學校好看不知道多少,我站在門口趿著草鞋,看著大門欄裡來來往往穿著整齊校服的人。
眼裡滿是羨慕,如果我也能到這讀書就好了。
暮色一點點往下沉,就像我的心重得快甸不起來。
門衛聽我說完情況,放學人散時偷偷推了我一把,向我使眼色。
找招生主任。
我看到一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衝到他面前把事磕磕絆絆給他說了遍。
他皺眉看我:「孩子,我也很想幫你,但是我們學校免費名額是有限的,你這個成績進了重點班也夠不上那個名額。」
我控制不住地流眼淚,臉上的灰塵擦得黑了一片。
他給我買了個盒飯,嘆著氣摸了摸我的腦袋,讓我快點坐班車回村裡。
媽媽在堂屋前坐著,看到我失魂落魄地走回來,一巴掌扇過來。
「S哪玩去了你!害得我忙了一天,事都做不完!馬上給我把豆子給我磨了,要不然明天飯都沒得吃!賠錢貨,就知道玩!」
黑雲壓月,草棚裡隻有石磨吱呀的轉動聲。
暗處走出來一個人——是王老師。
她朝我招招手,叫我暑假一過就去縣一中讀高中,學費已經交齊了。
天光乍破,腫紅幹涸的眼睛竟然還能流出淚。
我跪在老師面前,向她道謝磕頭。她趕緊把我扶起來,塞給我個小手絹包。
「你的學費不是我交的,是你姐姐!」
姐姐?
「她給我打電話,叫你好好讀書,明年學費住宿費的事她會再想辦法!但是這事不能和你媽說,等暑假一過,你就自己去學校讀書!」
我連連點頭,看到手絹包裡的毛票子,有五毛有一塊,有沾血點的,有被汗浸湿皺巴的。
「老師也幫不上你什麼,一輩子我也走不出去,隻有這麼點了!」
我想到村裡對王老師的流言蜚語,說她生不出兒子克S老公,說女人讀書也沒用,不如好好打工幹活。村小的學生不多,王老師每次去勸孩子回來讀書的時候,都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罵,被人背地議論嘲笑。
但她還是年年去,直到頭發花白,直到步履蹣跚。
「別聽媽媽的,要跑!要逃!不要嫁人!去讀書!去讀書!」
「好樣的,春木!好好讀書,總有一天你能走出大山走出村子!」
姐姐急迫的眼睛和老師鼓勵的話語在我的夢裡反復出現,蓋過了村口那棵焦黑的樹木和堂屋詭異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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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聽媽媽的話,也不為家裡做事。我上山挖蘑菇,爬樹捕藥蟲……天天吃別人家不要的粗面馍餿飯菜,躲著媽媽和舅舅,有時候被他們抓到就是一頓毒打。
他們不能把我抵給張家了,我給縣裡寫了信說明情況,村支書找到媽媽舅舅,說評模範村的當口不能再出一點岔子,要是再有舉報電話和信到縣裡,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我看她能挺多久,等村子一評上我押都要把她押到張家去!」
「是,反正她也沒錢去讀高中。等開學入學時間一過,看她跑哪去!」
媽媽舅舅的眼睛就像毒蛇,朝我嘶嘶吐著猩紅的舌芯。
暑假匆匆而過,我變得又瘦又黑,連村裡最醜的嬸子看了我都連連搖頭。
「這一假期,怎麼春木一個小丫頭難看得和猴子一樣!」
夜裡,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和一些書本就匆匆逃離這裡。
四人寢裡室友的父母都在歡天喜地地幫她們置辦物件,反復叮囑好好吃飯,讀書盡力而為,不要把身體搞壞了。
寢室長趙靜媽媽看著我單薄的行李問:「小妹妹吃了飯不,和我們先去吃飯嗎?」
我訕訕一笑,趕緊跑了。
那樣的關心和愛我還沒有見識過,我怕控制不住流眼淚。
高中重點班的課程比我想象的難得多,原來S記硬背的東西就像進入海綿裡的水滴,怎麼填也填不滿。
我看著自己墊底的成績,急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凌晨我在昏暗的走廊裡背英語單詞背數學卷子答案,既然聽不懂那就用勤奮來填。
淺淺睡了幾個鍾,我就趕到食堂去幫阿姨洗碗打雜,隻求能混個免費三餐。
沒想到,我在這還能遇見熟人。
「春木,你咋在這?你媽不是說你S了嗎?」
舅舅的兒子龍龍打菜的時候驚訝極了。
我頭一撇沒理他。
他嘟囔著奇怪,吆五喝六地招呼著和他同行的男同學離開了打菜窗口。
當夜我就又做了噩夢,我夢見媽媽和舅舅來學校抓我回去嫁給張癱子。
驚叫聲把室友吵醒了,她們蚊帳裡傳來幾聲牢騷聲,我悄悄走出了房間。
皮膚上是我撓得血紅的痕跡和蚊蟲叮咬的大包,我沒錢置辦蚊帳花露水,我的錢隻能留著充當水電費和課本文具費。
我抖著聲在走廊默背單詞,企圖驅散心中的陰霾。
「春木?」
細小的聲音嚇得我轉頭一激靈,眼淚奪眶而出。
趙靜披著衣服走過來:「你做噩夢了?」
我搖搖頭,她看著我的單詞本,嘆了口氣。
「光靠S記硬背沒什麼用,很多東西都有方法。」
自此以後,無數個漆黑的夜裡她和我講英語音標,講數學舉一反三,講物理手工實驗。
原來繁雜無序的知識慢慢形成了一個個點,又匯成一條條線,接著緊密串聯,整齊又明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感謝她,隻好把她的生活瑣事一應包攬。
別人笑我見錢眼開,隻知道巴結有錢人。
趙靜反而比我還生氣,叫我不許幫她打飯洗衣,還幫我罵那些背地裡議論我的人。
我對著她露出笑:「嘿嘿,能當你的狗腿子我求之不得!」
她氣極反笑,嗔怪地湊過來和我一起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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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一晃而過。在趙靜的指導下我的成績一路穩進,從班上墊底躍進了前二十名。
趙靜天天要麼說吃不完打的飯菜,要麼說自己胖了要減肥,總是把紅燒肉和大雞腿給我吃。
日子平靜無波地過著,正當我覺得幸福來了的時候,總有人又要燒毀我的美夢。
「林春木,班主任說找你有事!」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安地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
真的是她!
媽媽。
她一見我就撲上來抓我,長長的指甲刮得我鮮血淋漓。
「你這個小賤人,拋下你媽一個人跑來讀書!害得我找了你一年。」
我看著她聲淚俱下的精彩表演。
當著班主任的面,平靜地開口:「找我幹嗎,是要把我賣給哪個癱子還是哪個老頭?」
她一巴掌扇過來,被班主任擋住了:「林春木媽媽你別急,有什麼話好好說。」
她哭著說我沒良心,逃了害她一個人累S累活操持家裡,害舅舅還不上張家的錢被打斷一條腿……
總之她和她認為的一切不幸,都是因為我。
下課鈴響,辦公室門口圍了烏泱泱一片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語文老師關上門,朝媽媽冷笑:「你們欠錢管小孩什麼事,什麼都怪小孩身上。要賣身子你怎麼自己不去賣?是老了賣不動?」
媽媽抽噎的表演頓住,狠瞪她一眼。
她拉著我的衣領伸手就想把我帶回去,我洗得發白的衣服被她扯到肩下,險些走光。
趙靜剛剛送作業進來,撲到我面前幫我拉著領子:「你還是不是春木的媽媽,怎麼這麼對女兒!」
數學老師捏著手機:「林春木還沒滿十八歲,你這麼做就是拐賣小孩,我要報警抓你!」
「就是!就是!」其他老師也都圍上來,一雙雙溫暖的大手擋在我身前,把我拉離了媽媽。
「你們,你們這些人!我才要報警抓你們,教壞我女兒,不聽媽媽的話!」
她吃癟地看著大家斥責的眼光,灰溜溜地逃了。
我的面具終於碎開,身子再也忍不住顫抖,掩面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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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快來了,我不想再回村裡。
趙靜說讓我跟她回家,可以幫她家看店,包吃包住還有工資。
背著行李走出校門,趙靜還在和我談笑。
突然她奇怪地問我:「前面那個人你是不是認識,她怎麼一直看我們?」
我抬頭一看,兩年沒見的姐姐此刻站在樹蔭下微笑著看我,陌生又熟悉。
我最後還是沒和趙靜回家,姐姐把我接到了她的出租屋裡。
出租屋不大,電扇小冰箱一應俱全。
我和姐姐有些尷尬地面對面,她先打破了沉默。
「我聽你班主任說你成績不錯,高二穩住,高三再考個 ?985 ?沒什麼問題!」
我木訥地開口:「謝謝姐姐。」
她擺了擺手,不再說其他的話。冷著臉給我煮了碗面,叫我吃完好好歇會,她馬上要去上工了。
臨走之前,她把明黃色的電風扇打開,擺正了腦袋對著我:「電費便宜,熱了就吹。」
她沒有告訴我這兩年發生了什麼,我也默契地沒有問。
黃色的風扇葉轉呀轉,似乎也能輪轉出一個明亮未來。
凌晨姐姐下工回來,眉眼中都是疲憊。
她在我沒看見的地方對著學雜費單輕輕嘆氣。
我出門打算去找暑假工做,她又冷嘲熱諷:「你這個小身板能做什麼重活!到時候累病了還得讓我帶你去看醫生,你是不知道看病有多貴!」
她把招工單撕得稀巴爛,惡狠狠地對我說:「等你考到大學找了好工作,工資都得給我知道不!」
第二天她去車間上工後,我看到桌上放著幾本高二的課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筆記。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姐姐歪歪扭扭的錯別字。
【書是介的,不要高壞!】
我貪婪地吮吸著裡面的知識,裡面還有詳盡的筆記和我原來沒有見過的記憶方法。
後來我聽車間其他嬸子說,這是姐姐問遍了車間,找到一個孩子上了 ?985 ?大學的大姐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