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獨搶救無效在當天去世,而江聽潮卻陷入了昏迷。
醫生說,他有可能一直無法醒來,也就是,成為一個植物人。
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依然堅持每日去醫院看他。
在江聽潮換下的外套裡,我發現了一把熟悉的鑰匙,上面還有一個兔子吊墜。
我記得這把鑰匙,它的鎖在柳鎮長街 77 號的一個平房,光看外表非常平平無奇。
那是媽媽沒有嫁給江獨前,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是在日暮時分抵達那裡的,推開門時,我看見了滿房的夕陽。
即使長久不住人,裡面也打掃整理得非常整潔,甚至是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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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為裡面會一無所有,但門開那瞬間,我卻在裡面看見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全部是我。
以年份為標記,整齊地排列在牆壁上
從我出生開始,一直到大學畢業,甚至還有在拍攝《小蓮》時在片場的花絮。許多照片我自己都從未見過,卻被拍照之人細心妥帖地留存下來。開心時的我、十七歲的我、沉睡的我、臉上塗著奶油的我……無數時間的碎片都被留存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就仿佛凝固住了曾經無數個時間和空間裡的我。
照片牆下是一張深藍色的床,在床的左邊棉被上,留著一個因為被長久躺臥而留下的凹坑。
隨手擺在床右邊那件衣服,是江聽潮常常穿著的。?
我爬到床的右側,和衣躺下,感覺到腦後藏著一個硬硬的東西,拉開被子,看到一個玻璃瓶。
玻璃瓶不大,用軟木塞堵著,裡面放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彩紙折成的心。
我把它們倒在床上,隨意拆出一個來看。
「我想回到柳鎮,那裡沒有人瞧不起我。」
字跡稚嫩,歪歪扭扭。
這……似乎是我童年的心情記事本。
曾經,我將所有心事都儲存在裡面,可惜隨著年紀增大,這個瓶子便莫名消失了。
「今天終於見到了爸爸和哥哥,媽媽讓我喊他們,我不敢。晚上睡覺前,哥哥從冰箱裡給了我一盒牛奶。好開心,但喝完後我拉了好久肚子。」
「三班那個女的簡直太讓人討厭了,居然造謠說我喜歡徐慶書——搞笑,那張鞋拔子臉就她看得上,他連江聽潮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成績出來了,江獨打了我兩巴掌,要是媽媽在就好了。」
「媽媽,我好想你。」?
「我討厭哥哥。」
「明天就是我生日,哥哥說帶我去遊樂園玩,我問他遊樂園裡有什麼玩的,他又不回答了,還戳我腦袋說,裡面是不是裝滿了十萬個為什麼。」
「今天,哥哥和我說了第一句話,他說你這樣彈,琴都要哭了。我覺得哥哥好厲害!那個鋼琴老師臉黑得像媽媽燒焦的蛋。」
床上零落地散滿了著五顏六色的彩紙,一張又一張,像蝴蝶般從床上悠悠降落。
它們記錄了我成長過程中所有事,更記錄了那個給我造成的所有喜怒哀樂的人。
我再拆開一張,那字跡與我自己的截然不同,筆力千鈞,力透紙背,一眼便知道是江聽潮的字。
「停雪,別討厭我。」
「是你先承諾,會和我永遠在一起。」
「你說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毛毛蟲生活的繭房。我沒告訴你,其實隻要有你在,我便覺得這個世界對我足夠溫暖和善意。」
「很幸運,上帝讓你來到我身邊。」
「其實,我從未把你當過我的妹妹。」
我松開手,任憑紙條在空中飄落。
我想起來了。
媽媽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猶如毛毛蟲般獨自生活在一個漫長的暗無天日的繭房。外面陽光燦爛,但那些陽光和毛毛蟲無關,那是獨屬於花草和其他動物的權利。
當那時的我這麼和江聽潮說時,他告訴我,毛毛蟲最終會咬破卵殼,變成美麗奪目的蝴蝶,在花叢間自在地沐浴著陽光飛舞。
「可是如果有的毛蟲就是變不了蝴蝶,怎麼辦呢?」
「那就不變蝴蝶咯,」同樣年幼的江聽潮躺在草地,大片的白雲從他身後長出,無數柔軟的綠草被他壓扁,他遮住眼睛問,「你的繭房夠大嗎?」
我戴著黃色的蝴蝶結草帽,被太陽曬得臉兒紅紅,還是不忘用力點頭。
「可以讓哥哥進來嗎?」小江聽潮轉過臉,陰影下的一雙眼睛笑著望向我,「這樣我們就都在黑暗的繭房裡了,我們就是兩條看不見陽光的毛毛蟲。」
陽光綿軟,日心橙黃。
世界美好得像小學塗下的蠟筆畫,白雲是大片大片的,藍天也是大片大片的,風把長草吹彎了腰,隱匿起兩個躲在裡面的小孩。
我低下頭,捧著江聽潮的臉猛地親了一口,發出響亮的聲音。
「那就說定了咯,哥哥。」
19
我躺在床邊,想著無數個夜晚,江聽潮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看著滿牆的我時,他會想什麼。
幼年喪母,真正的兇手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什麼都不能表露出來,而在自己的險境始終無人知曉的情況下,他是怎麼支撐到現在的?
初入江園,五歲的我總是纏著江聽潮,與他交頸而眠,他表面不耐煩,實際卻從不拒絕,還逼迫我每日早點喝完牛奶,一洗漱完後便上床睡覺。
在各自失去母親,動蕩不安的黑暗世界裡,我和他猶如繭房裡的兩條看不見光的毛毛蟲,隻能相互擁抱,相互安慰,一起度過無數個危險的深夜。
那時,我視他為安全感唯一的來源。
實際上,也許這樣的陪伴本來就是相互的。江聽潮也許比他表現出來的更依賴和需要我。
我該嘲笑他。
可是我現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生氣了嗎?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想,這輩子我再也無法抹除掉他在我生命裡的痕跡了。
我爬到床的右側,和衣躺下,手中緊緊抱著江聽潮的衣服,人衣相纏,將臉深深埋進衣中。
天漸漸黑了,滿室的夕陽平靜而愴然.
20
自從朱野的《小蓮》上映,並在國外一個影展上拿了一個小小的獎項後,我就成了一個算是小有名氣的演員。
有個綜藝邀請我錄制活動,地址就在市中心的遊樂園。錄制完成後,節目人員便離開了。
我並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便一個人到處闲逛。
熱狗攤前的小販轉動機器,流著芝士的熱狗散發出濃鬱的香味,五顏六色的氣球飛躍在空中,路邊的旋轉木馬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彩色的木雕馬兒隨著音樂一上一下……整個遊樂園的氛圍歡樂至極。
我站在其中,不合時宜地想起上一次和江聽潮逛遊樂場的記憶。
人的記憶似乎總是會往自己內心深處希望的地方修飾。
那年在園內時,我因為眼巴巴地望著攤子上的熱狗出神,再起身時,已經看不到江聽潮的蹤跡了。
我在園內奔跑,急切地想找到他。
於是整個遊樂場的世界都開始旋轉起來,我擠入人流,踮著腳尖四處張望時,突然感覺自己被一隻手從中拔出,隨即跌入一個稚嫩的懷抱。
少年江聽潮一向平靜的臉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憤怒,似乎想發火,又忍住了,把手上拿著的熱狗腸塞到我嘴巴裡。
遊樂場人來人往,將小小的我和江聽潮擠成一團。
那天,因為要照顧我,他玩得並不盡心。但在園內時,江聽潮有無數次機會,卻自始至終沒有放開過我的手。
一想到他,我便有些失魂落魄。
燈影綽約間,我仿佛又看見了江聽潮。
我循著那身影不由自主地跟尋,一眨眼卻又不見人了。正懷疑自己時,突然福至心靈般,猛地回頭,望向遊樂園入口的方向。
整個遊樂園到處都是燈,店鋪的五彩霓虹燈和街道樹上的花燈交織在一起,閃得人頭暈眼花。
一個人定定地站在門口。
他身後是飯店日式的食肆簾子和昏黃的燈光,那些昏黃的燈光將他整個人都妥帖地包融起來,雖然看不清臉,那影子卻也模糊而溫暖。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依然是我隻用一個影子也能認出的人,也是我最想見到的人。
猛然和他的目光對上,我不由一陣恍惚,淚光朦朧地對上他的臉。
「江聽潮?」
「怎麼又在哭?」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依然看著我笑。
「真的是你?不是什麼幽靈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半個月前就醒了,為了康復,也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 沒讓醫生告訴你。」江聽潮說。
「我感覺自己還是在做夢。」說著說著,我不禁咬了口手指,直到感到真實的痛意。
江聽潮嘆了口氣, 曲起手指擦幹我臉上的淚痕,然後低頭, 寬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顎。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邊,帶著未經掩飾的一個人所能擁有的全部濃烈的感情。
我仰著頭回應他。
熟悉的感覺湧出身體,我終於確定,這不是夢, 他是真實的血肉之軀,是我近 20 年人生裡一起成長的人。?
亦是世界這個巨大的黑暗繭房給予我的最大善意。
結尾
墓園。
綿綿細雨裡, 年輕男人撐著把透明的雨傘,挺直地站立在江獨的墓碑前。
在他身後, 頭發花白的秦與覺神情感傷,背影隱隱有些佝偻。
「江獨是一個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秦與覺嗓音滄桑, 「他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出酒駕的事情?」
男人垂眸,「他連犯法的事情都能做, 酒駕又有什麼稀奇?」
「我知道,其實你一直記得。」秦與覺嘆息,「我有想過,如果自己會是你這樣的處地,再過多少年也不會把這種仇恨遺忘。即使毀滅自己, 也要向仇人回擊……但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沉痛地說完,老人終於問出內心深處, 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江獨的S亡……是你, 對嗎?」
第二次,是被我哥,江獨前妻的兒子江聽潮。
「□-」他看了眼灰白的天色, 將傘移在秦與覺頭上,「聽停雪說, 您覺得我是一個會隨時爆炸的炸彈。」
秦與覺抬起頭,怔怔看著身前這個讓自己牽掛了十幾年的孩子——當初眼神失望的孩子,已經長成了身軀有力的成人, 他的眼中再無任何求救之意,反而一片漆黑,陰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秦與覺愈看他便愈心驚,他並不掩飾,而是直接點頭。
男人露出一個笑容, 這笑讓他陰鬱的氣質消散不少, 「您不必再關注我了。」
他偏過頭, 看向墓園外站著的江停雪,唇畔露出一絲堪稱溫柔的笑意,「她會一直安靜地陪我坐著, 我怎麼可能舍得炸掉這樣的時刻?」
說完, 他將傘塞到秦與覺手上,走出墓園,回到自己的女孩身邊。
等待的女孩拉住他的手, 兩個人在雨中慢悠悠地朝著前路走去。
漸漸地,一大一小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消融在灰色的雨幕中。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