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明成。快回家吧!天都要黑了!」
「我這就回去,嬸兒你先進去吧,外面冷。」
裴明成看著我進了裡屋,提起裝著餃子和鞋的塑料袋,一步一步,走進了寒風裡。
5
大年初一那天,裴明成穿著我給他買的雪地靴,一大早就跑到我家裡來,給我拜年。
「嬸兒,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他毫不含糊,跪在地上「砰砰」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我笑得不行,趕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掏出紅包就往他兜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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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成捂住口袋,不願意收紅包。
我虎著臉,恨鐵不成鋼地點點他的腦袋:「壓歲錢你都不要,傻小子,一年可就這麼一回。你不要壓歲錢,就是不認我這個嬸子。」
我說這話隻是嚇唬嚇唬他,沒想到裴明成當真了。他放開胳膊,任由我把紅包塞進他的衣兜裡。
傻小子紅著眼圈,帶著哭腔說:「嬸兒我錯了,我沒有不認你。」
他這麼一哭,嚇得我一激靈,趕緊拍了拍他的後背:「嬸兒瞎說的,你別當真啊。這孩子,大年初一可別哭嗷,不吉利。」
聽我這麼說,裴明成硬生生地把眼淚憋了回去。
他從褲兜裡掏出一個五毛硬幣,興高採烈地捧到我面前,驕傲得像一隻小孔雀:「我吃到硬幣了!」
我拍著手,眉開眼笑道:「明成今年肯定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中午吃剩的餃子,我吃到第五個餃子時,一個硬東西硌了一下我的牙。我吐出來一看,正是第二枚硬幣。
裴明成放下筷子,拍著手笑道:「嬸兒今年也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吃完餃子,裴明成搶著把碗洗了,我悠闲地嗑著瓜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正月初三我就開始出攤了,這次不在醫院門口,在很火的商業街旁邊。
這裡過年的時候人特別多,城管也來得很勤,一個不注意,連人帶攤都會被扣下。
裴明成長高了一點,雖然還是話少,但是他眼睛超級厲害,遠遠就能看見城管的車,還有穿著制服的人。
託他的福,我在商業街旁邊擺了一個星期攤,一次都沒被城管逮到過。
正月初十,初中開學了,我和熟悉的攤主們重新回到了中學門口擺攤。
裴明成還是每天中午過來給我幫忙,就算被同學發現了他也不在意。有同學問起,他就說:「炒飯攤子的那個老板是我姨。」
有了這層虛假的親戚關系作掩護,他的同學們也沒說別的話。
或許是在我這吃得比較好,裴明成的個頭猛蹿了一大截。本來不太合身的大黑棉袄,到了該換上春裝的時候,已經十分合身了。
少年人開始抽條,細瘦的身體掩在寬大的校服下面,帥氣的面容混著少年的青澀感,再加上憂鬱的氣質,十足的少女S手。
就連隔壁賣炸串的大姐都說:「你這個侄子真俊。」
不少情竇初開的少女,跑到我的炒飯攤來,就為了多看他幾眼,將我的小攤子圍得水泄不通。
託他的福,我每天都能早早收攤。
從這些小女孩的隻言片語裡,我漸漸了解到了他的另一面。
學校裡的裴明成,高冷,話少,成績好。
老師的心頭肉,同學眼中的學神。
沒什麼朋友,每天除了學習就是吃午飯的時候來我的炒飯攤幫忙。
送走那些小女生,我熟練地從車鬥裡摸出一大盒米飯,起鍋燒油。裴明成邊擦桌子,邊盯著我炒飯的鐵勺。
等飯出鍋,裴明成就湊到我身邊,開心地接過蛋炒飯,吃得一臉滿足。
我原以為這樣平靜的生活會持續很久。
直到那天晚上,裴明成冒著瓢潑大雨,三更半夜跑到我家,敲響了我家的門。
6
我隨手披了件外套,睡眼惺忪地跑去到門口。
「誰呀?」
裴明成的聲音響起:「嬸兒,是我,明成。」
我趕緊開門,讓被雨澆透的裴明成趕緊進來。
爐子燒上,毛巾扔到他頭上,給他找了個薄被子:「傻小子,快把湿衣服脫下來,放爐子上烤一下,不怕感冒啊!」
我跑進廚房,給他煮了碗姜糖水。
我端著姜糖水走到客廳時,裴明成老實地縮在被子裡,衣服褲子搭在爐子旁邊。
一碗姜糖水下肚,裴明成的臉上終於恢復了點血色。
在火爐旁邊,裴明成裹著被子,給我講了一個悲慘小男孩的故事。
小男孩的媽媽生孩子時大出血沒了,小男孩的爸爸認為是小男孩克S了自己的妻子,對襁褓裡的他不管不顧。
如果不是外婆於心不忍,把他帶到了六歲,小男孩可能早就不在了。
六歲之後,小男孩回到了爸爸身邊。
小男孩爸爸自從失去了妻子之後,開始酗酒,成天醉醺醺的,喝醉了就打小男孩,也不給他飯吃。
小男孩餓得沒辦法,隻能偷錢去買東西吃。
被爸爸發現之後,就是一頓毒打。
小男孩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初中,個頭見長,他爸爸不敢打他了,卻還是不給他飯吃。
那個男人還揚言,小學初中是義務教育,花不了幾個錢,等小男孩初中畢業,他就把小男孩送到廠子裡打工,給他賺錢買酒喝。
小男孩初一的時候,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的阿姨。小男孩爸爸破天荒地沒有喝酒,笑盈盈地讓他喊:「阿姨好。」
小男孩知道這個陌生的阿姨是來代替自己的母親的,他有些接受不了,卻又毫無辦法。
阿姨的肚子漸漸鼓了起來,爸爸臉上掛滿了笑容,隻有看到他的時候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阿姨昨天晚上也生了個小男孩,他爸爸抱著那個嬰兒,愛不釋手。
看到男孩的瞬間,阿姨臉上的笑容垮了下去,她和男孩的爸爸說:「你都把他養到這麼大了,已經對他仁至義盡了。難不成你要養他一輩子?那你讓我和小寶怎麼辦?」
不討喜的大兒子,嬌俏可人的老婆和活潑可愛的小兒子。
男人很快就作出了取舍。
他把男孩叫到跟前,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你是我的兒子,我給你養到初中畢業,算是對你仁至義盡了。以後你就自己養活自己吧。」
男孩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冒雨跑出了家門。
他在雨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門前。
悽風苦雨中,少年緩緩抬起手臂,敲響了那扇門。
7
我看著面前低著頭的少年。
他像是一隻河蚌,向我張開了堅硬的蚌殼,將他千瘡百孔的內心擺在我面前。
這是示弱,也是乞求。
乞求憐憫,乞求愛意。
乞求一個給予他些許溫暖的長者,能看透他心中的惶恐不安,接納他的弱小無助,包容他的小心思。
我拿起他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按在還滴著水的頭發上,用力地揉搓了好多下。
被我揉炸毛的少年乖乖地待在椅子上,黑亮的瞳仁眨巴著,手腳卻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等待著我的判詞。
「我沒養過孩子,你以後喊我姨媽就行。」
我話音未落,裴明成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來,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聲喊我:「姨媽。」
那乖巧的模樣,真是可愛。
當天晚上,裴明成就住進了我家。
第二天,裴明成一大早就煮好了粥,跑到外面去給我買了包子,放在蒸屜上溫著。
我吃完早飯,收拾出攤的東西時,裴明成提著行李箱,背著個大書包。雖然臉上掛了彩,但還是神採奕奕地走了進來。
剛進門,裴明成就從兜裡掏出了三千塊錢遞到我手裡。
他怕我誤會,趕緊解釋道:
「我早上回去,和那個男人說,如果他不給我生活費,我就把他酗酒還打牌的事告訴阿姨。
「他給了我三千塊錢,讓我滾出去,以後自己養活自己。
「姨媽,他叫我滾,我就滾到你這來了。」
我欣慰地摸摸他的頭:「傻小子變機靈了,我不要你的錢,這錢你留著自己花吧。」
裴明成悶悶不樂地把錢收了起來,幫著我收拾那些菜,直到快上課了才背了書包,匆匆跑遠了。
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塞的錢,我出攤的時候,一摸錢包,鼓鼓囊囊的。打開一看,裡面塞著一卷紙幣。
我又好氣又好笑,搖著頭,將紙幣妥帖地收了起來,等他上大學了再給他吧。
8
說要收養他,我當然不會說著玩。
隻是我也沒養過孩子,掛耳撓腮了半天,也就帶他去剃了個頭,買了兩身幹淨衣服,從裡到外換了一圈。
人靠衣裝馬靠鞍。
我這麼拾掇一下,追著裴明成的小姑娘更多了,每天我的攤子都被圍得水泄不通。
裴明成非常爭氣,我們家的客廳裡貼滿了獎狀,他每個學期都要拿回來一大摞。
初三上學期,他就以全校第一的好成績,順利通過了重點高中的自主招生考試。
不僅三年學費全免,如果進了高中之後成績穩定,學校還會給他發獎學金和助學金。
為了鼓勵他,我特地拉著他去遊樂園玩了一圈。
裴明成嘴上說著「花錢來遊樂園太浪費了。」,眼裡的好奇和期待都要藏不住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臭小子,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也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吃了些什麼,個頭又猛蹿了一大截,足足比我高了一個半頭。
裴明成低下頭,乖巧地給我捏肩:「謝謝我美麗動人的姨姨,我們可以進去玩了嗎?」
「走吧走吧,今天好好玩,玩累了姨帶你去吃好吃的!」
我偏愛旋轉咖啡杯這種不太刺激的遊樂設施。
裴明成看上去是高冷學霸,內心裡還是藏著一個活潑肆意的少年,他熱衷於過山車、大擺錘這種驚險刺激的項目。
對這些刺激心髒的東西,我是敬謝不敏的,坐在凳子上等小孩耍完。
據我的不完全統計,裴明成坐了三次過山車、兩次大擺錘、兩次跳樓機。
排隊半小時,玩耍三分鍾。
中午他也不見餓,排在過山車的隊伍裡,興致勃勃地仰頭看著過山車軌道。
等我坐完摩天輪,回到地面上時,裴明成捂著咕嚕咕嚕的肚子,眼巴巴地等著我。
晚飯我帶他吃的麥門,裴明成吃了三個漢堡、雞塊雞翅若幹,可樂都喝了兩大杯,這才滿足地癱在座位上,一雙大長腿都要伸到對面的座位底下了。
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沒有給他買太大的蛋糕。
看到我端出來的六寸蛋糕,裴明成直直地坐了起來。膝蓋磕了一下,他也沒在意,直直地盯著我。
我拿出「16」兩個數字的蠟燭,放在蛋糕上,點亮蠟燭,看他一動不動,連聲催促他:
「愣著幹嘛,快許願啊。」
裴明成吸了吸鼻子,十指交叉,閉著眼睛,默默地許下屬於他的願望。
他睜開眼睛, 吹熄了蠟燭。
我從包裡拿出一件有點粗糙的毛衣,遞給裴明成。「我家那邊的習俗是給孩子織件毛衣,我手藝不行,織得不好看。但是我用的都是羊毛線, 絕對暖和。」
裴明成顫抖著手,接過毛衣。他摸著手底下軟和舒適的毛衣, 情不自禁地把臉貼上去蹭了蹭。
他放下毛衣,一把將我摟進懷裡,緊緊地抱著我。我剛想從他懷裡掙扎出去,小孩就哭了出來,啞著嗓子喊我:「媽。」
我嘆了口氣, 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唉。」
此時的蛋炒飯粒粒分明,香甜可口,令人食指大動。
「(媽」「唉, 明成乖啊。」
「媽。」
「唉,媽在呢。」
9
十年後。
年輕有為的商界新貴裴明成裴總,下班之後驅車趕回了家裡。
在外人面前高冷少言的裴總,到家之後的第一件事, 居然是大聲喊媽。
「媽,我回來了!」
我拎著鐵勺從廚房走了出來, 十年歲月隻在我頭上添了幾縷白發。
我笑眯眯地看著裴明成:「明成回來啦, 今天晚上吃地三鮮和玉米排骨湯,等會兒就好了。」
裴明成的嘴角向下耷拉,看上去有點委屈。
「行了行了, 別裝可憐, 蛋炒飯不得等你回來再炒呢!」
聽到晚上能吃蛋炒飯,裴明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狗腿地跑到我背後捏肩捶背, 甜言蜜語不要命地撒。
「我就知道媽最愛我了,美麗迷人溫柔大方的媽媽,蛋炒飯我想加根火腿腸行不?」
「行,老幹媽要不要?」
「少來點唄媽,最近有點上火。」
起鍋燒油, 滑雞蛋, 把飯壓平, 翻炒均勻加少許鹽, 放老幹媽、火腿腸, 再次翻炒,下蔥花, 翻炒,出鍋。
裴明成一如既往地站在灶臺旁邊等飯吃。蛋炒飯盛出來之後, 他端著盤子, 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時不時冒出來一句:「好吃,真香。」
我坐在他旁邊,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他的腦門:「都吃十多年了, 怎麼還惦記著蛋炒飯啊,還沒吃膩呢?」
裴明成咽下蛋炒飯,黑亮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月牙。
怎麼會吃膩呢。
初中的時候,無數個飢腸轆轆的夜晚, 裴明成都是想著第二天能吃上的蛋炒飯,才熬過去的。
媽做的蛋炒飯,他吃一輩子都不會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