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哦,明白了。


我說呢,崔家人並不待見我,緣何要接我回來?


是要同郡公府做親,嫁個女兒過去。


槐花稍一打聽,臉都黑了。


那郡公府的趙寅世子,是個打死了正妻的紈绔。


崔家自然不舍得嫁了崔媛過去,原本要嫁過去的是楊姨娘的女兒崔姝。


楊姨娘多精明,哭喊著對蘇氏表忠心。


最後她們想起來了,崔家在雍州還有個長女,正好嫁給趙世子。


多麼齊心協力的一家人,令人感動。


我那兄長不僅視崔媛為親妹,原來待崔姝也比我親近。


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也不跟他繞彎子,次日見了他,直言不諱道:「家中接我回來,是要給我議親的?」


崔錦澤面上一愣,神情有些不自然,卻道:「阿音你已經十七了,婚事自然不能再拖,留在雍州的話,又能嫁給什麼好人家,你是崔家長女,家中自會幫你尋一門好的親事。」


「哦,是郡公府的趙世子嗎?」


「……父親是有這個想法。」


「兄長能否告訴我,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家祖上是開國功臣,老公爺為人正直,世子亦是一表人才,隻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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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什麼?」


「世子曾娶過妻,與夫人產生爭執的時候,不小心將她推倒在地,頭碰到石頭上……」


「死了?」我故作惶恐。


崔錦澤解釋道:「世子並非有意,也知道錯了,老公爺將他打得很慘,他萬不敢再犯,阿音你放心,他若不改,崔家也不會讓你嫁。」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氣般,又道:「有兄長在,我不怕的,我既是崔家之女,你和父親都會向著我,對不對?」


「那是自然。」他一臉正色。


13


我確認無疑了,崔錦澤對我全無半點兄妹之情。


是我太天真,我不滿一歲便跟著我娘回了雍州,十七年來從未見過,又怎會有什麼手足之情。


對他來說,蘇氏是他親娘,崔媛才是他親妹。


正如崔媛貪口腹之欲,嚷嚷著要吃月桂樓的茶餅,他敲了下她的腦袋,寵溺道:「貪嘴,阿兄讓人幫你買回來。」


「不要,那茶餅涼了不好吃,我要阿兄帶我去。」


那日,崔錦澤拗不過她,隻得答應。


二人準備出門時,方才發現我一直也在,崔錦澤面上有些訝然,便又開口道:「阿音同去吧,你回來也有十日了,還未曾出去看看。」


其實,我對熱鬧一點興趣也沒有。


若他們知道,回來的這十日,我每晚都在磨我的刀,不知會作何感想。


入京時,我帶了一把刀和一把劍。


刀是當年屠狗的刀,宰過農莊管事錢章和他媳婦。


劍是後來請人鍛造的好劍,殺過我兩個舅舅。


往後來說,我的手也並不幹凈。


兩年時間,將黎家的生意做大,販鐵販鹽,我見過的妖魔鬼怪多了。


那時豫州曾有個做瓷器的大商販,總是對我耀武揚威,在背後陰我。


我是個沒耐性的,幾次下來就煩了,直接將他帶到林子裡給宰了。


槐花提前挖好了坑,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處理了他。


人活著真的好沒意思。


也就拿刀殺人的時候,還算有些樂趣。


崔錦澤帶崔媛去茶樓吃餅,身邊的小廝和丫鬟帶了好幾人。


我原是不想去的,槐花在背後一直推我。


我知道,她想讓我出去走走。


我每天太頹靡了,她總疑心我下一秒就拿出繩子掛梁上。


我和他們一起去了茶樓。


街上真熱鬧,京城真繁華。


但是,再熱鬧也就那麼回事,人來人往,聲音嘈雜。


對我來說,那原本又是個沒意思的晌午。


直到我見到了永寧侯府的小侯爺——魏長且。


京中世家子弟雲集,如我阿兄崔錦澤,也算謙謙君子,品貌姣好。


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聽起來有幾分臉面而已,真說起顯赫二字,在這盛大的京城,除卻平遠將軍府的謝公子,當屬大宗正府的嫡宗子沈昭,以及永寧侯府的小侯爺魏長且。


這些都是槐花告訴我的。


她打探消息很擅長,總喜歡講一些趣事給我聽。


如大宗正府的沈公,其實是個清心寡欲的道師。


近些年他沉迷於道術,已逐漸偏離朝堂的權勢中樞。


唯一的嫡宗子沈昭還娶了當朝三公主,自此不可為官。


而平遠將軍府和永寧侯府,都是執掌兵權的功勛世家。


謝家公子常年駐守塞外,不常回來。


永寧侯祖上為晉國六卿,魏家是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真正的四世三公之家。


單是在如今的河西,魏氏便有精兵十幾萬。


京衛幾大軍營,一半的兵權還掌控在魏家手中。


魏長且身為永寧侯府的小侯爺,天生貴胄自是不必多說。


我那時剛入京,並不了解什麼權勢風向,若我當時知道他與姚景年是敵,是萬不會去招惹他的。


魏長且年逾二十,見他第一眼,饒是我這種對人生沒了興趣的人,也多看了一眼。


積石有玉,郎艷獨絕,便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坦白來說,嵐官長得也不見得遜色於他,主要是人家出身世家,與生俱來的端莊與貴氣,無人可比。


端正自持的公子,眉眼深邃又細長,清冷疏離如寒潭,透著高高在上的矜貴。


這樣遙不可及的存在,偏又表現得那般知禮,冷靜謙和。


我骨子裡的惡意,在見到他的那刻,應是發揮到了極致。


因為他是和一容貌絕佳的世家小姐一起出現在茶樓的。


那小姐名叫姜知涵,祖父為當朝姜太傅,名副其實的貴女了。


崔媛與她是認識的,二樓包廂見了禮,一口一個涵姐姐,親密無比。


姜知涵掩唇一笑,溫聲同她說話,還朝崔錦澤打了招呼。


崔錦澤朝魏長且行了揖禮,喚了一聲:「小侯爺。」


魏長且頷首示意,一派高貴模樣。


這些本與我無關,我正興致懨懨地望著窗外長街,忽聽那姜小姐問崔媛:「芯芯,這位是?」


芯芯,是崔媛閨名。


我回過頭,他們的目光正望向我,等著崔媛介紹。


崔錦澤率先道:「這是家妹崔音,不久前剛從雍州過來。」


姜知涵挑了下眉,依舊不解地看著崔媛:「崔家之女?你父親不是就你和崔姝兩個女兒嗎?」


我看到崔媛神色古怪,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句什麼。


然後那位世家貴女,用帕子掩了下唇,望向我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棄。


我知道她說了什麼。


無非就是崔音,是他父親休棄的那位夫人生的女兒。


當年我娘被撞破奸情,逃離崔家,一度是京中議論紛紛的談資。


這也正是為何我回到崔家之後,祖母冷漠,父親厭惡的原因。


他們覺得崔家失了面子。


我還知道,崔家接我回來,不僅是為了郡公府的婚事,還因為年前禮部尚書辭了官,我父崔謙在仕途上將有調動。


這種時候,遠在雍州的崔家長女,失了母親,外祖家又沒落,將她接回來,更能彰顯出崔家的氣度和仁善。


他們需要我來博個好名聲,還能順便將我嫁到郡公府。


既厭惡我,又要將我利用到極致。


我覺得我的頭又開始疼了,骨子裡的煩躁蠢蠢欲動。


姜知涵此刻心裡,一定在想,哦,原來她就是崔家那個淫婦之女。


我的目光望向崔錦澤,他面容平靜,無一絲波瀾。


也對,他是蘇氏的兒子,又不是我娘那個淫婦的兒子。


他同所有人一樣,唾棄著她,厭惡著她。


甚至於內心深處,也唾棄著我,厭惡著我。


偏又要裝模作樣,彰顯阿兄的好樣子。


來京城第十日,我發病了。


我這一生,都不能忍受別人詬病我娘。


想都不能想。


姜知涵眼中的那抹嫌棄,令我有些喘不過氣了。


崔錦澤喚我過去,給姜小姐和魏小侯爺見禮。


我過去了,隻不過方向錯了。


我沖向了站在魏長且身旁的那名侍從,抽出了他佩戴的長劍!


一瞬間,我聽到很多人的驚呼聲。


槐花喊道:「姑娘!不要!」


頭好疼,眼睛好熱,分不清身在何處,隻有狂躁在體內橫沖直撞。


離我最近的魏長且,反應極快,一把握住了我拿劍的手。


而我憑著本能反抗,揮劍而出,劃傷了他的小臂。


14


魏長且將我打暈了。


醒來後我便在了崔家。


他們將我關了起來。


槐花極力解釋:「我們姑娘在鄉野長大,夫人死在她面前,自那之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有輕生念頭,她拿劍是為了自裁,這些年若非有人日日守著,姑娘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她說的也是實情,我的手臂上有很多深淺不一的疤,是癔癥發作時,對自己施的虐。


槐花說因為初到京中,我成宿地睡不好,精神極度緊繃,所以才會在茶樓突然失控。


他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瘋子。


終於,連最後的體面也懶得遮掩了。


我被關在汀蘭苑的時候,無一人來看我。


三日後,崔錦澤來了。


他要帶我去永寧侯府,給魏小侯爺賠罪。


聽聞,魏長且與姜太傅的孫女姜知涵,郎情妾意。


二人由太後賜婚,已定下年底的婚期。


我父崔謙,已經去過一趟永寧侯府,向老侯爺告罪了。


他們如此地怕得罪了魏家,思來想去,由崔錦澤帶著我,又專程去向小侯爺賠罪。


室內敞亮,燃著燻香,魏長且一襲玄袍,眉眼如鴉,滿不在意地表示:「崔姑娘並非有意,無妨。」


他聲音低沉,姿態隨意,是真的滿不在乎。


劍傷在小臂,恰逢侍女上前為他換藥,我看著他道:「小侯爺的傷因我而起,可否給阿音一個彌補的機會,為您換藥。」


誠懇的聲音中,含著難以消弭的自責之意,魏長且看了我一眼,沒有拒絕,隻淡淡道:「那便有勞崔姑娘了。」


侍女們站在一旁,崔錦澤立於堂下。


長案上準備好了刀傷藥,那隻青鶴瓷的九轉頂爐,幾縷煙霧裊裊。


我跪坐在案前,伸出手去,幫他解開小臂上纏著的細布。


順道勾起嘴角,垂著眼,緩緩道:「我幼時有次在鄉裡玩,遇一人屠狗,因不忍那狗被殺,便想阻攔他,結果那刀子正落在我的小臂,跟小侯爺一樣的位置,您說巧不巧?」


我輕抬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以及上面深淺不一的刀疤。


他眸光落在我小臂上,神色一斂,很快又將目光挪開。


「怎會有這麼多傷?」


「哦,其餘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劃到的。」


我含著笑,聲音輕描淡寫,一邊為他換藥,一邊又道:「小侯爺可聽說過九塔草?民間沒有上好的刀傷藥,九塔草長在鄉野路邊,隨處可見,對傷口恢復有奇效。」


「若我知道小侯爺會被我所傷,定要帶幾株九塔草入京,說出來可能很好笑,侯府什麼樣的外傷藥都有,小侯爺怎會稀罕長在荒野的那種。」


「恕阿音眼皮子淺,隻認得那九塔草,故而覺得那便是最好的刀傷藥,雖然它很廉價。」


「若能治傷,便都一樣,無廉價一說。」魏長且聲色淡淡。


我聞言抬頭看他,對上他漆黑的眼睛,仿佛心念一動般,眼底氤氳著輕柔的霧氣:「小侯爺與其他人,皆不一樣。」


聲音很輕,輕到隻有我與魏長且聽得到。


我沒有看他什麼反應,隻低頭為他包扎好傷口,整理了下他的玄色衣袖。


手觸摸在那上好的衣料上,慢慢撫平褶皺。


衣袖下,他頎長的手修長如玉,指間骨節分明,手背上看得到微微青筋,脈絡清晰。


看上去是很有力量的一雙手。


我垂眸看著,在一切結束時,手指劃過他的衣袖,最後,緩緩握了他的手。


魏長且頓了下。


他的手掌溫熱,掌心指腹有一層薄繭,觸感粗糲。


我的手與他緊握,翻過他的手心,大拇指一遍遍地摩挲他指腹的薄繭,動作輕柔。


「這世上,沒有比小侯爺再好的人了。」


「您不僅救了我,被我所傷卻不曾怪罪,這份恩情阿音永記於心。」


「小侯爺,會永遠在阿音心裡。」


此刻,我僅是一個柔弱無依的小女子罷了。


微微的失態不算什麼,隻要魏長且感受得到我的異樣,知道我對他心思旖旎,便夠了。


如果他不算遲鈍,早該從我的眼神中,感受到溫度。


一個柔弱無依,對他迷戀的可憐女人,鼓足勇氣地傾訴,該是會令他心生憐憫的吧。


哪怕這憐憫隻有短暫的一刻。


我聲音喃喃,眼圈泛紅,作勢與他十指緊扣的手,微微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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