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白那天,我清楚地記得,我正在彈德彪西的《月光》。
一曲終了,我從琴鍵中一抬頭,猝不及防撞進他明亮的眼睛。
我小跑過去,將琴房的窗戶拉開,問:「怎麼不喊我?」
賀望摸了摸後脖頸,耳根緋紅,視線躲避。
「……好聽,」他說,「想多聽會兒。」
我失笑:「都隻是練習曲,以後,我請你聽我的音樂會。」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我眼中,聲音低低柔柔。
「好呀,大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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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倏然加快,我下意識退後一步,想離他遠些。
賀望卻伸手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拉了回去。
他低下頭,將額頭磕在我的肩上。
「久書,我會成為世界第一的。」
我怔了怔,溫聲說:「我知道呀。」
賀望的手心貼著我的後背。
許久,我聽見他緊張到顫抖的聲音。
「……那麼,你願意和未來的世界第一在一起嗎?」
我說,好。
賀望笑著,泛紅的眼裡卻混雜卑微與祈求。
他收緊手臂,將我抱得很緊,在我耳邊許諾。
「總有一天,我會站在最高賽事舞臺的聚光燈下,告訴所有人,我喜歡你。」
09
多可笑啊。
當年那個言之鑿鑿,讓我做自己的少年,後來竟然開始嫌棄我不會遊戲。
賀望慢慢變了。
具體是哪裡,我說不上來。
從小,我對鋼琴以外的事就總是比別人反應慢半拍。
可能正因為這樣,我沒有察覺到,賀望與我漸行漸遠。
聊天記錄越來越少,大多都是我在自說自話。
「今天天氣很好,你那邊呢?
「宿舍樓下的小貓——
「吃到了很好吃的雞排飯。」
偶爾,他也會回我兩條。
我說:「訓練辛苦,注意身體。」
他回:「好。」
我說:「今天去圖書館看書,手指不小心被書頁劃破了,好痛。」
他回:「笨。」
我想,他大概隻是太忙了。
他打得越來越好,粉絲越來越多,事業風生水起,我應該為他開心。
他始終沒有公開我。
我也覺得他越來越陌生。
我在網上看到報道,他們說賀望是天才,是王牌,是冉冉升起的新星。
彼時他在我身邊,脾氣很大地砸了鍵盤。
我看了看已經指向凌晨三點的鍾,緩聲道:「賀望,很晚了,先睡吧。」
他S紅了眼,甚至沒分給我一個眼神。
「你不懂。別管我。」
我嘆了口氣,戴上耳機背對他入睡。
第二天醒來,我笨拙地用手機 APP 查他昨夜的戰績。
一頁失敗的紅。
他在我身邊沉睡,手鉤著我的腰,頭埋進我發間。
受到驚動,他半睜開眼,輕哼了一聲,說:「我愛你。」
我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我想,他已經很辛苦,我應該體諒他,再忍忍。
他依然像過去一樣愛我,隻是太累了。
挺過這陣子就好了。
可我慢慢不再確定,這陣子還會不會過去。
10
他第一次拿春季賽冠軍那天,我捧著花去機場接機,想給賀望一個驚喜。
過去很多次他比賽回來,我都是這樣做的。
每一次,他都很開心。
然而,那次接機的粉絲比以往都多得多。
我站在粉絲群外圍,費勁地護著懷中的花,但於事無補。
賀望與隊友出來的瞬間,人群向前湧動,將花擠得扭曲。
四面八方的力量推擠,我被迫後退,不知道誰不小心絆了我一腳。
我狼狽地摔在地上,膝蓋一陣鈍痛,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賀望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
我摸出手機給他撥了個電話,賀望看了一眼,掛斷。
身邊的呼喊聲一陣一陣,像是海潮。
他們大聲喊他:「Hero!Hero!」
那是他的選手 ID 名,我起的。
十八歲時,賀望剛開始打次級聯賽,打電話來問我出道 ID 起什麼名兒。
他撒嬌說:「你知道的,我不懂英文,大鋼琴家,幫我起一個吧。」
電話時間太久,手機在耳邊發燙。
我拿著筆在空白紙張上塗塗畫畫,最後寫下這個單詞。
「Hero 是英雄的意思,」我說,「我查過,你打的那個遊戲有很多『英雄』,不是嗎?」
賀望壞笑:「怎麼有人偷偷查我遊戲啊?這麼喜歡我?」
我紅著臉避開他的調侃:「跟你說正事呢……你就叫『Hero』吧,和你中文名也有點像。」
「好,」賀望拖長尾音,語氣寵溺,「都聽你的。」
隨後,我聽見他輕輕吻了吻話筒的聲音。
「……你不需要為我去找什麼,改變什麼,久書。你不懂遊戲沒關系,你是你自己,你隻要做你喜歡的事。」
其實我有私心。
那時我在心裡偷偷地想,賀望也是我一個人的英雄。
偌大的機場,賀望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他終於成了「Hero」,卻似乎不再是我的賀望。
當時的我,坐在光潔冰冷的花崗巖地上,抱著破爛的花束,心像花一樣皺作一團。
11
其實我早就該明白了,如他所說,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當我不確定我愛的人愛不愛我的時候,就不該再繼續了。
女警姐姐將我捎回了學校,語重心長地安慰我。
她說隻要活著,世上沒什麼事過不去,臨走前,還不放心地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如果有什麼事,隨時找她。
室友小春正熬夜打遊戲,看我拖著行李箱回來,很詫異:「你不是去見你那個神秘男友了嗎?怎麼拖個行李箱回來?」
我笑笑:「分手了。」
小春語塞。
我將行李箱滑進桌下,說:「去歐洲研學的東西清點了嗎?」
「哎呀,你不說我都快忘了,我再確認一下。」
我所在的音樂學院享譽國際,常有出國遊學的項目。
下一次研習,是去歐洲的頂尖音樂學院交流,時間一個月。
這個項目三個月前開始審核資格,我也報了名,辦好了護照。
本來想著這幾天確認完最終行程後再告訴賀望,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飛機出發是五天後。
五天後,我與同學一起登上了前往英國的飛機。
為了避免自己動搖或是受到幹擾,我拔掉國內的手機卡,專心在外遊玩學習,和家人朋友則通過網絡聯系。
現在,我確實需要一段時間,好好放空冷靜自己。
12
在歐洲待了一陣,我的心情慢慢舒緩下去。
英國風景不錯,就是氣候冷。
周末休息時間,班裡組織去利物浦海邊玩。
國內夏日未盡,我卻在利物浦海邊穿著棉服,凍得瑟瑟發抖。
小春凍得受不了,跑去路邊攤買了份熱騰騰的咖喱炒面,回來同我分著吃。
身邊的男同學在討論今年的聯盟世界賽,談話聲順著冷風傳過來。
「……今年決賽在巴黎诶,怎麼說?到時候要不要飛過來看?」
「這不得到時再看啊,國內要是沒隊進總決賽還看個屁。」
「Hero 手那麼熱,包進包進,現在可以開始選冠軍皮膚了!」
幾個男生大笑。
我忽然覺得嘴裡的咖喱炒面索然無味。
英國人做菜果然不大行。
小春算是賀望的半個顏粉,這麼多年,一直不知道我與賀望的關系。
此時她一邊嗦面,一邊看賀望的直播。
現在這個時間,國內應該已經半夜了。
她嘟囔:「怎麼這個點了 Hero 還在直播?好奇怪。」
我不以為意:「沒什麼奇怪的吧,電競選手不都睡得挺晚的。」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覺得他最近不太對勁……排位也打得心不在焉,不知道怎麼了,」她嘆了口氣,又有些意外地看向我,「你還知道電競選手?我以為你這個鋼琴腦袋,不關心鋼琴以外的事情呢。」
我慢條斯理地吃面。
「以後不會再關心了。」
13
研學很成功。
一個月後,我跟隨大部隊回到學校。
第二天上課路過教師辦公室,我忽然被人叫住。
是我大學的班主任,一名頭發灰白,依然十分優雅的女士。
我停下來,禮貌地問:「劉老師,有什麼事嗎?」
她擰起眉,顯得有些為難:「久書啊,你最近……有沒有招惹什麼人?」
我愣住了:「您為什麼這麼問?」
「其實你去研學這陣子,有個男生找到我辦公室來了,」她扶了扶眼鏡,「長得挺好看的……個子大概這麼高,久書,你認識他嗎?」
是賀望。
我有點意外,他會找到學校來。
老師擔心地又喊了我一聲:「久書?」
「我沒事,劉老師,」我鎮定地回答,「那是我前男友,可能還不是很能接受分手。如果他再來,您就跟他說,我在歐洲留學,暫時不會回來了。」
劉老師露出理解的神色:「好,我知道了。」
我向她道歉:「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她擺擺手。
「一點小事,別跟老師客氣,」她正色,「久書,你是個有天賦又認真的孩子,要將精力集中在鋼琴上,知道嗎?」
「嗯,知道的。謝謝老師。」
我鞠了個躬告別,剛要離開,劉老師又喊了我。
她攏著眉,神情嚴肅,似乎斟酌了幾秒,才又再度開口。
「……這屆肖賽的報名已經開始了,你想不想試試?」
14
肖賽,全名肖邦國際鋼琴比賽。
是世界著名鋼琴比賽之一,每五年舉辦一次。
肖賽的評判有個不同於其他賽事的特色,就是會根據參賽者的實際表現來評定獎項。
如果他們認為某一獎項無人有足夠資格獲獎,就會空缺。
——賽史上也確實出現了好幾次的冠軍空缺。
對於這個機會,我當然是想試試的。
我自幼學琴,獎拿得不少,也被認為極有天賦。
十四歲,我就已經在國際大賽嶄露頭角。
後來家道中落,我大學沒有出國,勤工儉學,上了國內最好的音院。
劉老師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囑咐我好好練琴,之後會再和我對接報名的事項。
我抱著琴譜,滿腦子都是肖賽。
因為過於心不在焉,沒注意到一個身影從暗處閃出,陰鬱地跟上了我。
直到我走進琴房關門,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倏然伸出,重重握住門邊,攥得泛白。
我抬起頭,隔著玻璃看見盛怒的賀望。
「喻久書,你什麼意思?」
15
門板壓住賀望的手指,我下意識地就松開了門。
電競選手的手意味著什麼,我很清楚。
賀望卻借機擠進來,反手鎖上了門。
琴房拉著一半窗簾,大半都是黑暗,他一步步將我往裡逼,手不依不饒地抓緊我的手腕ẗū⁾。
「……你去了哪裡?為什麼什麼都不和我說?為什麼拉黑我?」
問題接二連三地砸在臉上,我用力掙了掙,沒掙脫。
我冷靜地說:「放手。」
賀望愣了愣,似乎因為從沒見過我這副樣子,感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