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侯爺的懷裡,聲音怯懦:
“夫人到底怎麼了?是公子不見了,所以著急來尋嗎?”
“可奴根本沒見過公子呀……”
侯爺拍著我的背,示意婆子們把夫人控制住,讓她不要再丟人現眼。
我用極低的聲音在侯爺耳邊低語。
“奴還以為夫人是中邪了,隻是仔細想來,夫人這般突然開竅,如同天降的神仙人物,怎麼可能會中邪呢?”
聲音一飄而散。
侯爺的身子頓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隻是攬著我出了門。
我眼角迅速掃過那尊大佛,一絲青色從供桌下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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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喚水。
光天化日,侯爺隻在我這兒歇了半個時辰便離開了。
他對夫人的膽氣,也就僅止於佛堂那一吼。
剩下的憤怒與不甘,便全發泄在了我身上。
張嬤嬤打了水給我擦身體。
她心疼地看著我身上的青紫:
“寶兒姑娘,您本不必趟這渾水的……”
我翻了個身,趴在床上:
“如此大仇,犧牲我一個又有什麼打緊?”
“姐姐已經受了那麼多年苦,爹更是橫S獄中。你們每一個人都是苦海裡熬過來的,我又憑什麼置身事外呢?”
“張嬤嬤,這樣的苦,娘能吃得,阿姐能吃得,我便也能吃得。”
“這就是我的命。”
張嬤嬤欲言又止。
她用溫熱的巾子擦去我背上的汗,最終深深嘆了口氣:
“寶兒,你受苦了。”
8
我累極了,不知道睡了多久。
半夢半醒間,一陣熟悉的竹葉清香鑽進我的鼻子。
我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看著坐在我床邊的人。
窗外已經黑了,屋子裡隻餘豆大的燭火。
來人仍舊是一襲青衣,隻不過從我熟悉的破舊道袍換成了尋常富家公子的裝扮。
他已經不再稚氣的臉在燭光下如此讓人陌生。
我心裡憋著一股氣,說出的話便尖酸刻薄:
“陳公子難道不懂得什麼叫避嫌嗎?我如今可是你的小娘,你這樣直接闖進我的房間,恐怕不妥吧?”
陳之瑜垂頭看我,臉上的悲色幾乎溢出來:“寶兒,為什麼?”
我拉起被子蒙住頭,蓋住洶湧的淚水:
“什麼為什麼,就允許你有秘密,我不能有?憑什麼?!”
憑什麼我已經如此拼命,命運還是這樣不公?
憑什麼?憑什麼要這樣愚弄我?!
我嚎啕大哭,滿心的委屈和悲憤,好似回到了阿娘剛S的那年。
那年我沒了家,全靠街坊鄰居的救濟才活下來。
我飢一頓飽一頓,偶爾去街上乞討,如此三年,才終於打聽到阿姐的下落。
我去春香閣找阿姐。
阿姐好像突然長大了。
別人不再叫她大妮兒,而是叫她花魁娘子。
她穿著薄紗,隱約露出裡面繡著鴛鴦戲水的肚兜。頭上插滿了朱釵,口脂紅得熱烈,簡直叫人移不開眼。
我不知道春香閣竟是這樣的神仙地方,阿姐不僅沒有挨餓,還穿得這樣好看。
那時我已經四天沒有吃飯了,我撕心裂肺地哭:
“阿姐,寶兒好餓,真的好餓,寶兒也想來春香閣。”
回應我的是阿姐重重的一記耳光。
她不停地罵我:
“沒骨氣的東西!你給我滾!”
“姜寶兒,你給我聽著,你這輩子就是餓S、凍S,也不許落進這煙柳巷,聽見沒有?!滾!滾啊!”
阿姐把我撵出了門。
但沒多久就有個婆子出來尋我,說是阿姐叫她領我去個好地方。
阿姐還叫她給我送來了幾塊棗糕,我吃得狼吞虎咽,恨不得把手上沾了蜜棗味兒的泥都舔幹淨。
我最終在城郊的道館住下了。
道館裡隻有一個老得快S的老道士,和他那比我還小兩歲的徒弟。
老道士心善,總是收養無父無母的孤兒,於是城裡那些棄嬰和乞兒最後幾乎都來到了這裡。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
一場大寒過去之後,道觀裡的孩子隻剩下了我和那小道士。
老道士沒錢,還時常生病,靠著那三瓜倆棗的算命錢根本養不活兩個娃娃。
阿姐便三五不時地派那婆子過來,送吃送喝送錢。
起初,老道士揮著他的拂塵把人往外撵:
“去去去!老道不要你們這些髒錢!”
可後來,孩子一個接一個地S,老道士念經念得病倒在床上,不得不接受了J女們的好意。
我站在床頭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熱粥,一邊罵他:
“S老頭子,真是不識好歹,我阿姐是在幫你!”
老道士氣得吹胡子瞪眼,拿手指敲我的頭:
“怎麼說話的?叫我爹!老道現在是你們的爹!”
阿爹走後,已經許多年沒有人這樣敲過我的腦門。
淚水一瞬間就蓄滿了眼眶,我倔強地頂嘴:
“我有爹,我才不要你做爹!”
日子就這樣漸漸過去了。
我和小道士陳之瑜常常在阿婆送飯來的日子,流著口水在門檻上從天亮坐到天黑,隻為了等春香閣的點心。
有時,我拉著他去偷偷找阿姐。
阿姐若是沒有在陪客人,會與我們說幾句話。
她給我講從客人們那裡聽來的事。
永定侯的、夫人們的。
但更多的是從她的姐妹們那裡得來的信息。
永定侯府裡是什麼樣子的;
夫人多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永定侯是怎樣薄情寡義,貪財好色。
我一點一滴地吸收著這些信息,也吸收著從那些話裡透出來的恨。
陳之瑜在這種時候總是不說話。
但阿姐說完要回去的時候,他又抱著阿姐的腿哭:“阿姐,對不起。”
我總會把他推個屁股蹲兒:“你走開!這是我的阿姐,不是你的!”
阿姐隻好哄了這個又哄那個,有時候陳之瑜被她抱著拍背的時候,還會喊她阿娘。
那一年我十歲,陳之瑜八歲,可阿姐也不過十三歲。
但她從沒有反駁過。
她繼承了娘的好心腸,對這個孩子格外憐惜。
就像阿娘總會在日落時分,把鍋裡沒有“賣完”的豆花分給周圍髒兮兮的小乞兒。
我和陳之瑜在一個被窩裡睡覺,同啃一塊窩窩頭,就這樣一起長大。
他雖比我小兩歲,卻總是像個哥哥。
天冷他把我摟在懷裡,天熱他偷拿老道士的蒲扇給我扇風。
後來阿姐要我嫁給陳之瑜。
她說我們雖然窮,但兩個人一起使勁兒,總能把日子過好。
至於往事,就讓它隨風去吧。
人總要往前看的。
阿姐把她攢下的銀兩都給了我,盼我有個好前程。
可我一閉眼就是阿娘觸目驚心的屍體,阿爹一夜白頭的背影。
我忘不了,我怎麼能忘?
我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嫁人生子,我肩上還擔負著那樣重的血海深仇。
我打聽到了阿姐要做什麼。
原來明日永定侯要來春香閣宴客。
阿姐把簪子磨的尖利,已決定赴S。
那天,我把張嬤嬤送來的棗糕全讓給了陳之瑜,偷偷把銀子塞到老道士的枕下。
夜半時分,我拎著包袱離開了道觀。
永定侯踏進春香閣前,在小巷口遇到了要“家人”賣進窯子的貧戶女子姜寶兒。
於是一出救風塵拉開序幕。
他沒有見到阿姐,阿姐不用S了。
隻是我從沒想過,我又見到了陳之瑜。
在永定侯府的佛堂。
9
陳之瑜把我抱在懷裡。
我的淚洶湧而出,洇湿了他的衣衫,連同著我的崩潰和絕望,莽撞地衝進他的胸膛。
他像小時候那樣拍著我的背,聲音喑啞:
“寶兒,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知道的,我是私生子……”
“我阿娘是侯爺的外室,他一直哄著阿娘,說總有一日要納她進門。可直到我長到三歲,侯爺也不敢將阿娘帶回侯府。”
“阿娘著急了,我一天比一天大,她不想我再被人嘲笑是野種。”
“於是她抱著我跪在了侯府門前。”
陳之瑜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辯不出情緒。
“……當天,她被夫人打了個半S,扔進了城外的乞丐窩。”
“夫人不能生,所以不敢明著動我,但爹把我帶進侯府後不過幾個月,夫人便想了個借口,說開蒙很重要,要送我去千裡外的錦州府遊學。”
“我才出城百裡,便遭到了三次劫匪,她派來護送我的下人袖手旁觀。”
“我是自己從匪窩裡逃出來的,是老道士收留了我……”
後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怪不得他會對著阿姐說對不起,原來他在替侯爺道歉。
怪不得在他從不陪我去永定侯府打探情報。
怪不得……
我們心中有著同一個仇人,卻對彼此秘而不宣。
陳之瑜把我抱得更緊了:“寶兒,聽說你進了侯府,阿姐和老道士差點急瘋了。”
我從他懷裡抬起頭:“所以你回來了?你是來找我的?”
陳之瑜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是。”
“那你會幫我報仇嗎?”
我緊緊盯著陳之瑜的眼睛,不肯錯過一絲情緒。
他的眼眸漆黑如墨,我看不懂了。
他點了下頭,答應我:“當然。”
我沒有問,若是我想S了夫人之後再S了侯爺,他會怎麼辦。
侯爺,是陳之瑜的親爹。
我該怎麼開口,問他是否願意為了我弑父?
我不敢聽那個答案。
我伸手抱住了陳之瑜的背。
他的身體陡然僵硬:“寶兒……別……”
我吻了上去。
為了報仇,我已經拼上所有。
可明知前路也許是S局,我也無法拒絕此刻的歡愉。
哪怕……隻有一次。
一次也好,讓我不再留什麼遺憾。
他的身體我再熟悉不過,可我們都知道,這一次和以往不一樣。
我的手探進他的衣衫,卻被陳之瑜一把抓住。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寶兒,不應該這樣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隻覺得心像是被撕裂了:“為什麼?陳之瑜,你嫌我髒嗎?”
“不。”
陳之瑜幫我把衣衫一件件穿好,神色痛苦而又虔誠:
“寶兒,我敬你、愛你,便決不能在這個時候侮辱你。”
“你比我勇敢百倍千倍,我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他把我抱在懷中,低聲呢喃:“對不起,寶兒……”
10
有了陳之瑜暗中幫忙,我與侯府外的聯通更加順暢了。
往常,我隻能靠著張嬤嬤時不時地拿錢賄賂門房,才能得到外界的信息。
但陳之瑜可以隨便出入侯府。
男人總是有些特權的。
我買通府中丫鬟,投了夫人的陳年手稿。
陳之瑜僱了一批書生,在茶樓酒肆大肆評判夫人的詩。
文人相輕,他們從夫人的詩裡找出許多漏洞。
“這洞庭湖、終南山是何處?中山王又是何人?”
“是啊,夫人這些詩甚好,隻是有些引經據典之處實在是讓人不是很明白。”
“夫人莫不是神仙下凡?那些地方聞所未聞,難道便是仙境麼?”
“聽說夫人未出閣之前無甚文採,好似一夜之間天降紫微星,天文地理竟無所不知……”
“我等若是有這樣的運氣,封王拜相隻怕不在話下啊。”
他們似是恭維,又語帶譏諷。
可令我不解的是,懷疑的種子不過才剛剛種下,可幾日的功夫便長成了參天大樹。
流言傳播的如此之快,簡直令人心驚。
我去問陳之瑜這是怎麼回事,他隻是安慰我,說這都是他安排的,讓我別擔心。
永定侯雖是個武人,可最好附庸風雅,這些風言風語不日便傳進了他的耳朵。
他去問夫人,不出意外二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夫人年紀上來之後,脾氣似乎愈發大了。
當晚,侯爺又把鬱氣撒在我身上。
我下了三倍的媚毒,到天亮時,侯爺臉色慘白,眼下青黑。
第二天,陳之瑜去侯爺的書房與他議事,裝作不經意地提到一句。
“母親可是神仙下凡,父親還是讓著些她吧,免得衝撞了神仙。”
“你看您這臉色一日比一日差,像是中了邪一樣,不如兒子給您請個大夫瞧瞧?”
一周之後,侯爺佯裝出門遊獵,帶回一仙風道骨的道士。
我望著那溝壑縱橫的臉,緊緊攥住拳頭,指甲嵌進肉裡也毫無所覺。
老道士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顫顫巍巍地舉起符紙,起壇作法。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斬妖縛邪,度人萬千……魔王束手,侍衛我軒。兇穢消散,道炁常存!”
陰風獵獵,法壇上符紙紛飛。
老道士臉色慘白,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插在法壇上的桃木劍。
“天道不興,妖女現世!”
“侯爺!永定侯府覆滅在即,天下大亂,斬除妖女刻不容緩!”
永定侯胡子顫抖,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仙人,這妖女難道就是……夫人?”
“是,但老道能力有限,隻能盡全力一搏,若不成,侯爺切記不要手軟。”
老道士又看了看我,接著目光戀戀不舍地從陳之瑜身上掃過。
他大喝一聲:“老道去也!”
說罷一頭撞在壇上。
鮮血四濺,桃木劍落在地上,劍尖直指剛聽了動靜從後院出來的夫人。
她被嚇得尖叫一聲,跌坐在地。
侯爺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指向夫人:“快!拿下這個妖女!”
一片混亂中,我撲在老道的身邊,淚如雨下。
我喚出了那句卡在喉間,欠了他七年的稱呼:“S老頭……阿爹……!”
可他再也聽不見了。
11
老道士不惜身S也要指認妖女,讓永定侯終於不再顧及那許多。
又或者說,找到了翻臉的借口。
所以往昔與夫人的那些情愛,輕飄飄地也就散了。
我站在夫人面前,俯視著她。
侯爺把她關在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