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按了按我的後腦勺,問我頭疼過沒有,睡覺好不好,我想了想,告訴他頭不疼,睡得也很好。
李御醫思索片刻,而後抬頭看了一眼殷止。殷止便低聲問我:「小滿記不記得,自己生過什麼病沒有?」
我回想起從小到大,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健康,最多最多就是染了幾次風寒後暈倒,可是我都很快醒了過來,除了……
「娘說,我摔過一跤。」
我低下頭,呆呆地看著地面,「我摔壞了腦袋,變成了笨蛋,所以娘親不喜歡我了。」
十七
那日李御醫並沒有把我變得聰明,後來他和殷止說了什麼,我也不得而知,殷止不肯讓我聽,哄了我出去。豆蔻陪著我,在門口等他們出來。
等啊等,終於等到大殿的門被打開,殷止快步走了出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一把扯進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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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止?」
我茫然極了,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
殷止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抱著我,而後松開,拉著我進了前殿。他看起來實在奇怪,雖然仍舊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氣,可眼神卻帶著我不認識的情緒,直到我們晚間就寢,他才恢復了正常。我躺在他懷裡,想要問問他怎麼了,可又不知道怎麼問。
或許是我頻頻抬頭的動作太刻意,殷止無奈極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小滿別擔心,我沒事。」
我「哦」了一聲,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隻覺得他纖細修長的手指,無論怎麼看,都好看。正看得起勁時,忽然就聽得殷止低聲問我:「……入宮前,小滿在做什麼呢?」
入宮前,我在做什麼?
我想了想,突然發覺入宮前的自己,好像每一天都過得一樣。
從有記憶起,我就住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裡。
破破的窗,疲憊的娘親,以及永遠也漿洗不完的衣裳。
吃的東西不多,時時會挨餓。
我和娘親都喜歡夏天,因為我們沒有棉衣,冬天的時候會很冷,但夏天不同,夏日裡炎熱,穿得單薄一些也沒關系。
每天晚上,娘會縮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而天氣越冷,她便咳得越厲害。我睡在她旁邊,想親近她又覺得很害怕。那時候我總是想,要是我像四妹妹一樣聰明,娘親會不會喜歡我一點?
變聰明了,她就會朝我笑一笑。
就像她看見四妹妹時,就總會笑一笑。
可我仍舊是一個笨小孩,娘親也沒有朝我笑一笑,她在一個冬天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記不清那時我七歲還是八歲,隻記得那天很冷,還下過一場雪。早上我醒來後,發現娘親還在睡覺,我揉揉眼睛,摸著娘親的臉,小聲喊她:「娘……」
娘親不理我。
她的臉冷冷的,硬硬的,眉目間泛著一股灰青色。
冷風將我吹得清醒了,我緩慢地思考了一下,將身上的薄被替娘親蓋上,然後手心緊緊貼著她的臉頰,心想等娘親變得暖和了,就會醒過來了吧?
可我的手都變冷了,娘親卻仍舊不暖和。
「娘……娘……」我把臉也貼上娘親冰涼的臉,喊了她半天,可她還是不理我。
我想,娘親應該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娘歇息。」
拍了拍娘親的背,我慢慢地下了床,「……小滿乖,小滿不吵。」
坐在椅子上,我呆呆地看著冷硬的地面,想著今天四妹妹會不會來。但四妹妹沒有來,我坐了一天,娘睡了一天。
家裡的水缸太高,水又太淺,我看得見卻喝不著,幸好傍晚時外面下起了雨,可以去接雨水喝。
推開門,我將粗瓷碗高高舉起,去接滴落的屋檐水,很快便接了滿滿一碗。
我有些高興,小心翼翼地端著水,走到床邊。娘親雙唇緊閉,我喂她喝水,水卻打湿了她的臉。我捏著袖子,想將娘的臉擦幹,可袖子也是湿的,我打了個哆嗦,捧起粗瓷碗送到嘴邊,喉嚨裡的渴意總算得到了緩解。
搬來凳子,我將剩下半碗水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留給娘喝。
喝完水我終於不渴了,可家裡什麼都沒有,我仍舊又冷又餓,隻好爬回了床上。
娘親還沒醒,我實在太冷,便慢慢地鑽進了她的懷裡,餓著餓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抱著她睡著了。
這天晚上,娘親沒有咳嗽,她隻是一直睡一直睡,不肯醒過來。
第二天,我起了床,蹲在院子裡,看著小螞蟻搬土,排了長長的一路。傍晚時分,四妹妹終於來了,她住在不遠處的大院子裡,裡頭全是庶伯父的姨娘們,還有他和姨娘的女兒們,但隻有四妹妹肯和我好。
「小滿……你嘴巴裡是什麼?」
四妹妹走到我面前,滿臉疑惑,我呆呆地張開嘴。
「吐出來!」她氣得伸出手,打我的背,「叫你亂吃!叫你亂吃!」
我吐出嘴裡的東西,背上好疼,可是我不敢說。四妹妹的臉色很難看,這意味著,我一定是做錯事了,所以才會挨打。她擰著眉,語氣嚴厲極了:「為什麼要吃泥巴?!」
我沒力氣站起來,隻好蹲在地上,抬頭看著她訥訥道:「餓……」
其實我不會把土吃進肚子裡的,因為它真的很難吃,又苦又澀,我怎麼努力也咽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這是髒東西,不能吃?!」
我搖搖頭,有些畏懼,不敢告訴她是因為之前看見小螞蟻在搬土吃,又實在太餓,心想小螞蟻能吃,我為什麼不能吃?於是伸出了手,可吃到嘴裡後,才發現泥土是苦的。
四妹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又舉起了手,我躲了躲,她的巴掌到底是沒落下來。
她四處看了看,而後盯著我:「你娘親呢?」
我指了指房門:「在睡覺呢。」
四妹妹塞給我半個饅頭,警告似地看我一眼:「不許再亂吃東西!」
我使勁點頭,捧著饅頭狼吞虎咽。見我老實了,四妹妹這才往屋子裡面走去,但很快,她又蒼白著臉快步走了出來,近了我才發現,四妹妹的面色難看極了,渾身都在發抖。
「你就待在這裡,別動。」她往院子外頭走去,丟下了一句「我去喊人」。
再然後,就是許多人來到了我們的院子裡。娘身上蓋著一層白布,被人從屋子裡抬了出來,我想把娘喊醒,還想要問他們要把我娘親帶去哪裡,可是最後我什麼也沒做成,隻能蹲在地上,茫然地看著他們離開。
四妹妹松開捂著我嘴的手,眼圈紅紅,她輕輕摟住我:「……現在,我們都是沒娘的孩子了。」
我想起方才恍惚間聽見的那些話,轉頭看向四妹妹,疑惑極了:「他們說,娘親S了,四妹妹……S是什麼意思啊?」
四妹妹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後告訴我:「S了,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你在哭。」我指著她的眼淚,滿心不解:「……四妹妹,為什麼要哭?」
「小傻子。」
四妹妹笑起來,輕輕地罵了我一句,「我這是高興呢。」
哦,原來是高興呀。
四妹妹說,人S了,就能過上好日子。
這是好事呢,四妹妹最聰明了,隻要是她說的,就一定是真的。所以後來,庶伯父派來照看我的阿姥也像娘親一樣睡著,怎麼也喊不醒時,我便知道,她也過好日子去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本來想去找四妹妹的,可是卻因為天色太黑迷了路,遇見了還是太子的殷止,他問我冷不冷,怎麼不穿鞋。
再後來,我就入了宮,成了他的妃子。
「……後面,後面我就成了阿止的貴妃,住進和慶殿啦!」
話音剛落,我便被殷止緊緊抱住,緊接著,他晦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知道小滿過得很辛苦。」
「但我不知道,小滿過得這麼辛苦。」
似乎是喟嘆了一聲,殷止親了親我的額頭。
「不辛苦啊。」我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我有娘親,有四妹妹,有阿姥……後來又有了你和豆蔻,就更不辛苦了。」
從前的生活是有些艱難,但我確實算不得辛苦,辛苦的,都是我周邊的人,要照顧我這個笨小孩,她們該多累啊。尤其是四妹妹,她明明比我小呢,卻總是為我操心。入宮前一晚,她還在教我要如何如何做。
雖然她一再警告我不許想她,還說她也不會想我,但是——
「阿止阿止。」我抬頭看向殷止,眼神期盼:「你會不會見到我四妹妹?」
「你要是見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和她說,就說……我有乖乖聽她的話,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沒有想她,真的沒有想她。」
阿止沉默著,半晌,他笑了笑:「我見過小滿的四妹妹,她現在……過得很好。」
「真的?」
我呼出一口氣,高興起來,「四妹妹過得好,我就好。」
末了還不忘叮囑殷止:「阿止阿止,你下次見到她,可千萬不能忘了我要你幫我說的話!」
殷止把我的腦袋按進他胸膛裡,良久,聲音輕輕——
「好,我一定轉告。」
十八
日子平淡安穩地過,但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同。
殷止又叫李御醫幫我看了一次病,可這回不是看腦子,李御醫替我診完脈,然後對殷止說:「皇上,娘娘有喜了。」
殿裡頭的小宮女小寺人面露喜色,殷止也笑著吩咐蘇中官分發賞賜。
我問殷止,有喜是什麼意思。他摸摸我的頭,語氣溫寧:「小滿要做娘親啦。」
做娘親?我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是我要做娘親了麼?」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這樣的人,也能做娘親麼?
「怎麼不能?」
殷止伸手,輕輕彈了彈我的腦門兒,反問了一句,而後柔聲安慰我:「別擔心,小滿做了娘親,隻需要和他玩。」
他雖這麼說,可我仍舊猶豫。
畢竟在我的記憶裡,娘親是在做飯洗衣,而不是陪我玩。但殷止卻要我別擔心,他說:「小滿不怕,一切有我這個爹爹呢。」
他這麼一說,我便真的不擔心了。每天呆在和慶殿,吃了睡睡了吃,幸好有豆蔻陪著我,三個月時間眨眼間過去,我終於可以去找嘉寧了。
出門前,豆蔻先是在我腰上綁了一個扁扁的圓枕頭,再給我穿的新衣裳。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做,但肯定是為我好,所以我什麼都沒問,畢竟就算她說了,我可能還是不會懂。
今天殷止上朝,不能坐他的玉辂,於是抱玉幫我準備了轎輦,坐到翠微閣時,嘉寧正在曬太陽。現在雖是下午,也快要立秋了,我卻還是覺得好熱,可她就這麼躺著,都不曉得遮一遮。
看見我,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困倦地招呼了一聲:「小滿來了啊……」
我在她身邊的躺椅上坐下,驚奇地看著她比我圓多了的肚子:「嘉寧嘉寧,你也要當娘親了麼?!」
「是啊。」
她眯了眯眼,滿臉的不耐:「真是煩S了,天天都想睡覺,又不能不要……」
我想了想,趴在她耳邊,問了一個我老早就想問的問題:「嘉寧,小娃娃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啊?」
「嗯?」
嘉寧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而後恍然大悟似的,神神秘秘地笑起來,「嘖,這個嘛……」
顯而易見,她一定知道答案。
「嘉寧嘉寧。」我抱住她手臂,搖來搖去,「好嘉寧,你就告訴我嘛!」
或許實在是被我磨纏得不行了,嘉寧連連擺手告饒,「好了好了,小滿別搖了,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我湊了過去,她悄悄地笑起來:「是從你腳心鑽出來的!」
「真的嗎?」
我有些懷疑,可是看著嘉寧信誓旦旦的模樣,我又下意識地有些相信她的說法兒。於是晚間回到和慶殿,我第一時間便問了殷止:「阿止,嘉寧說小娃娃會從我腳心鑽出來,這是真的嗎?」
殷止見我還綁著扁圓枕頭,便把我帶回了寢殿裡頭,替我取下。把扁圓枕頭順手扔到一邊,他親了親我的臉:「嘉寧說得對,小娃娃確實是從腳心鑽出來的,等到來年三月,小滿就能看見他了。」
既然殷止也是這樣說的,看來嘉寧不是在捉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