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後殷止同意讓我去翠微閣找嘉寧玩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而豆蔻綁在我腰間的扁圓枕頭,也漸漸變得鼓脹起來。
整個秋天,我幾乎全都待在和慶殿裡頭,連御花園都沒去過。
但也並不是天天玩,這些天我一直有正經事做。殷止每天批完奏疏後,便會開始教我念千字文,雖然我老是學了就忘,但他從來沒有責怪過什麼,反而更耐心地繼續教我。
冬至這天,殷止回來得很早,我還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字。
因為之前午間睡得沉,起得便晚了些,他回來時我才寫了五個大字,且都不漂亮,是以看見他時,還有些心虛。
但殷止並沒有注意到我寫的字,他拉過我的手,急急朝外頭走去,邊走還邊回頭對我說:「今天帶小滿出宮去,開不開心?」
聽得出來,他現在的心情很是愉快。
當然,我也一樣。
說實在的,我還沒有在宮外玩過呢,想起嘉寧告訴我的那些故事,我將殷止的手,攥得更緊了些。跟著他上了一輛馬車後,我終於想起問問殷止:「阿止,我們要去做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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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止幫我換了一套樣式簡單的衣裳,而後將我的手緊緊攥住,他看著我:「我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一個很重要的人?那是應該去見見。
我靠在殷止肩膀上,有些餓,但馬車停下時,殷止告訴我還要爬一截山路。其實我不想爬山的,可殷止說,這個人很重要,所以我還是爬了。
爬到一半時,我捏了捏酸軟的腿,看了看殷止,他似乎也心有所感,轉臉來看我,還笑了笑。
他身體不好的,現下入冬,又開始喝藥了。
我有些擔心,但殷止卻安慰我說不要緊,他還撐得住,然後繼續抬腿,踩下。如此,終於在天色將晚時,看到了那個很重要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石階上,一身黑袍,是個道士。
原來殷止出宮,是帶我看病的。
可那道士卻隻肯讓他進草屋裡頭,我沒有辦法,隻好蹲在石階上,等他出來。
似乎過了很久,又或者隻是一小會兒,我抬頭,看見月亮都升起來了,終於,肚子餓得咕咕叫時,門從裡面被打開。
「阿止!」
我站起身來,抬頭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來,在我面前站定。
我這才看見他眼眶周圍紅紅的,整個人看起來又高興又難過,瞧著奇怪極了。
「阿止,你怎麼了呀……」
他不說話,隻是一直一直看著我。良久,他朝我伸開雙手,下一瞬,我被攏進一個微溫的懷抱裡。
「傻小滿。」
他嘆了一口氣,語氣晦澀,「不是說過,叫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麼……」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殷止也沒有解釋,他隻是帶我下了山。
往山下走總是要比上山速度快些,但到街上時,也已臨近深夜。下了馬車後,我才發現天上飄起了大雪,透過月光,我看見白白的雪花,落在我和殷止的頭發上。
我指著他,笑得很開心:「阿止,你的頭發白了!」
他輕輕按了按我眉心,「小滿的頭發也白了。」
我呼出一口氣,整條街上靜悄悄的,昏暗極了,隻有不遠處的餛飩攤前,還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燭燈。殷止帶著我過去坐下,而後要了兩碗野菜餡兒的餛飩,隔著熱騰騰的霧氣,我聽見攤主利落地回了一句:「好嘞!」
攤主的動作很快,不多時,兩大碗餛飩就擺在了我們面前。
滾燙的湯水冒著熱氣,未免被痛到舌頭,即便已經餓得不行了,我還是選擇慢慢地把它吹涼。吹著吹著,攤主突然朝不遠處跑去。我轉頭看去,原來是他的妻子來接他了,攤主接過她手裡的孩子,語氣親昵地責備:「天兒這麼冷,來接我作甚?還帶著小滿……」
小滿?
我看向殷止,又驚又喜:「我也叫小滿呢!」
殷止隻是縱容地笑。
「攤主攤主!」我看著走過來的一家人,好奇極了:「你們的孩子,也叫小滿嗎?」
「是啊!」
攤主顛了顛懷裡的小孩,教他說話:「來,告訴小夫人,咱叫什麼名字啊?」
那男孩兒扎著一個小辮子,回答得大聲又響亮:「我叫小滿!」
我點點頭,追問道:「……他的生辰也是小滿麼?」
「不是的,小夫人。」
回答我的不是攤主,而是攤主的妻子,她說:「……我兒雖叫小滿,生辰卻不是小滿。」
不是小滿?
「既然不是小滿那天的生辰……為何要叫小滿?」我想不通,我是小滿這天生的,所以我叫小滿,可他不是小滿這天生的,為什麼也會叫小滿呢?
「算命先生說,小得盈滿。」
攤主的妻子走到孩子身邊,替他緊了緊衣領,眼神溫柔:「……我和夫君不敢貪心,不求我們的孩子大富大貴,隻求他這一生能有小小的圓滿。」
「小小的圓滿?」
我輕聲重復了一遍,看著餛飩出神,還是殷止突然喚了我一聲,才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居然在掉眼淚。
可我為什麼會掉眼淚?
「小滿,娘的小滿……菩薩,您行行好,給她一個小小的圓滿吧……」
溫柔又絕望的聲音,自腦海中傳來。
我想起來了,她是誰。
「阿止。」喉嚨隱隱發痛,我看向一旁的殷止,眼眶泛出酸澀,「我想起來了。」
「其實娘親是喜歡我的。」
如果她不喜歡我,就不會在離開的那天晚上,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許願,希望我這一生,能有小小的圓滿。
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忘記了她的這些好,隻記得那些咳嗽和巴掌。
「我忘記了她的好……」
我舀起溫熱的餛飩,一勺一勺塞進嘴裡,好像這樣做就能不難過,「我怎麼能忘記了她的好……」
娘親一直一直,都是喜歡我的啊。
「活下去,小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眼淚砸進湯碗裡,四妹妹說,娘親過好日子去了。
可是怎麼辦啊,四妹妹。
我想她了。
十九
這天晚上回去以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小時候的殷止,小小的他在我眼裡,還是那麼高大。他朝我招招手,我便從寬大的芭蕉葉下頭爬出來,高高興興走到他腳邊,去舔他手裡甜甜的糕點。
第二天醒來後,我本想告訴殷止這個夢的,可不知怎麼,我剛拉住他的手,就忘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話。
我的記性,怎麼變得這麼差了?
殷止見不得我沮喪,揉揉我的頭,溫聲安慰:「沒關系,等小滿想起來了,再告訴我好不好?」
那也隻好如此了,誰叫我的記性這麼糟糕呢。
時間過得好快,眨眼間就來到了除夕,前一年的除夕,我也是在和慶殿裡頭過的,但殷止卻在和大臣們議事,大半晚上才結束,他回來時,我早就睡著了。
今年的除夕,殷止帶著我看煙花。
「小滿,你會有很美滿的一生,無病無災,子孫滿堂。」
殷止看著我,滿眼認真。我以為他是在許願,禮尚往來,我也撿了他的話,學著許了一個願望。
「阿止一定要長命百歲呀。」
殷止隻是笑,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眉心,而後與我一同看天上的煙花。熱熱鬧鬧的夜空下,他似是輕聲喃喃了一句:「此生也算共白頭……」
我沒有聽清,追問道:「阿止,你說什麼?」
「沒什麼。」殷止微笑著把我摟進懷裡,「我是說,小滿也會長命百歲。」
「嗯!」我使勁兒點頭:「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這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熱熱鬧鬧地過了正月,又平平淡淡地過了卯月,三月的第一天,我的扁圓枕頭已經鼓得不能再鼓了。
豆蔻陪著我翻繩,翻著翻著,我嘆了口氣:「好久沒有看見嘉寧了。」
或許是我的嘴開了光,當天晚上,我就見到了嘉寧。宮裡似乎是出了什麼事,殷止回到和慶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豆蔻收拾東西,送我去白鹿臺。
他取下我脖子上掛的那把小鑰匙,然後親了親我額頭,說:「等我。」
我乖乖地跟著抱玉豆蔻,拴著我的圓枕頭,往白鹿臺走。一路上我眼睛到處看著,這才發覺,原來白鹿臺離和慶殿,真的很遠啊,可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娘娘,白鹿臺快到了。」
抱玉說著,我點點頭,老遠就看見挺著個大肚子的嘉寧,正站在大門口,我朝她招了招手,大聲地喊她:「嘉寧!嘉寧!」
轎輦終於停下,我歡歡喜喜地走到她身旁,抱住她手臂:「嘉寧,我想你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
嘉寧臉色有點蒼白,她斜斜看我一眼,「你不來找我,我吃吃喝喝,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呵呵地看著她,吃得好睡得好,身體就好,「這些天我也睡得不錯呢。」
她似是哽住,看了我好幾眼,而後悠悠地罵了一句:「小傻子。」
這句話聽起來好耳熟,就像四妹妹似的。
「嘉寧嘉寧——」
嘉寧往大門裡頭走去,我歪纏著她,「你再罵我幾句小傻子,好不好嘛……」
「你好煩啊!」
「嘉寧,這句也好像呀!」
「像什麼?」
「像我妹妹!」
「什麼妹妹?我比你大,快叫一聲姐姐,我聽聽順不順耳……」
「……」
三月初三,這天晚上,嘉寧突然喊肚子痛。
宮人們早有準備,卻仍舊忙作一團。很快,嘉寧被帶進了房間裡,豆蔻把我帶進另外一個房間,告訴我,我和嘉寧要生小娃娃了。
「可是,可是我都沒有肚子痛……」
嘉寧說她肚子痛,我卻還沒有什麼感覺呢。
豆蔻扶著我躺下,仍舊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娘娘乖,每個人生小娃娃都不一樣的,興許您運氣好,所以才沒有肚子痛。」
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便乖乖在床上躺著,豆蔻喂我喝了一碗熱糖水,開始哄我睡覺:「……等娘娘醒過來,就能看見小娃娃啦。」
她的聲音太柔和,圍繞在我耳邊,叫人困倦得不行。
我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殷止紅著眼,拉著我的手坐在床邊。
「阿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