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年幼喪母,性子暴戾。
衣裳怪異,她便惱羞成怒,懲罰下人。
我挑選幾件舊衣,搭配合宜,襯得她雍容大氣。
胭脂劣質,她把東西摔了一地,還揚言要把我們發賣出去。
我拿出親手做的胭脂,為她容顏增彩。
郡主嫌棄自己太胖,我便轉身進了小廚房,為她做少油少鹽的餐食。
她忸怩問:「檀娘,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我笑了笑,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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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看見她被人欺負時,我在天上急得團團轉。
1
「賤婢,你們仗著我母親早逝,一個兩個都爬到我頭上,竟敢拿這種衣服糊弄本郡主!」
我剛一睜眼,便對上雲華怒氣衝衝的臉。
她身上的衣裳怪異得很,顏色雖鮮亮,湖藍勾勒著大紅色,俏皮中透著一股嫵媚。
但雲華才十四五歲,正是壓不住大紅色的年紀。
倘若湖藍色多一些,紅色減一些,那便恰到好處。
可偏偏紅色佔據了大頭,故而顯得輕浮豔俗。
何況,這衣裳不符尺寸,雲華都被勒得漲紅了臉,明顯很不舒服。
一幹婢女紛紛跪下,幾個膽小的皆瑟瑟發抖。
繡娘秋荷恰當開了口:「郡主,並非衣裳不好,您就不要罰她們了。這衣裳顏色亮,最適合小姑娘,您……您體態豐腴,故而才……」
言猶未盡,秋荷看似恭謹,卻直戳小姑娘的肺管子。
這個年紀,誰喜歡被說豐腴?
但這招好用得很,不僅能激怒主子,還能籠絡人心。
果不其然,婢女們暗自交換了個眼神,仿佛也早已不滿。
「賤婢,你竟敢說……你竟敢頂嘴!本郡主今日可是要去見楚哥哥的!」
雲華如一頭動怒的小獅子,胸膛起伏,手裡捏著瓷杯,看著想摔在秋荷臉上。
我徑直起了身,揪起秋荷頭發,對準她,惡狠狠扇了好幾巴掌。
「以下犯上,言語不敬,是誰教你的規矩?竟敢對郡主這樣說話!」
秋荷驚呼一聲,小臉迅速紅腫起來,淚水漣漣,端的是清麗倔強。
「我何時對郡主不敬?難道,難道郡主就可以隨意打S下人了嗎?郡主的母親還是樵夫的女兒,難怪會這麼粗暴。」
婢女們的身子皆顫了顫,好似在感同身受。
我輕笑了聲,用盡全力又扇了她幾巴掌。
「當然不是。
「郡主付了你工錢,你卻做出如此陋鄙的衣裳,該罰還是不該罰?
「且,郡主自始至終都未說過打S你們,你若想奔赴黃泉,為何要拉上諸姐妹?
「最後,你妄議郡主。郡主天潢貴胄,食邑千戶,她的身材如何,豈容你妄語!」
秋荷嗫嚅著唇,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了。
底下婢女也頓時恍悟,紛紛不岔。
雲華在一旁有些發懵,我笑著回望她,她卻鼓著眼睛剜我。
喲,這小姑娘,還嫌我多管闲事。
我松開手,走至雲華面前。
「老奴擅自替郡主懲了這刁奴,望郡主恕罪。
「不過,不知郡主可否給老奴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2
雲華一雙滾圓的眸子瞪得更大。
「你?老奴?」
我不置可否點了點頭,胡謅道:
「老奴今歲五十八,因保養得宜,故而略顯年輕。
「若郡主不嫌棄老奴,請讓老奴為您重新擇選一套新衣裳。」
雲華蹙著眉,抬起下巴,故作龇牙咧嘴的模樣。
「可以。但要是讓我不滿,本郡主第一個發賣你。」
聽見發賣二字,我頗為欣慰。
看來我託夢告訴她的馭下之術,她真的聽了進去。
畢竟這隻小鳳凰身旁,多的是人欺她年幼喪母,若不蠻橫一點,隻怕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雲華的衣裳很多,但比起其他公主郡主,卻顯得格外少。
裡頭大多是舊衣裳,甚少縫制新衣。
我輕嘆了聲,這傻姑娘,對自己忒不自信了。
最後,我挑挑揀揀,才拿了一身鮮豔的石榴裙,外搭薄如蟬翼、輕若煙霧的碧綠紗。
雲華看了我一眼:「這樣真的好看嗎?」
我還未言語,秋荷倒替我開了口:「郡主,您莫聽這種小人的話!紅搭綠,忒俗氣,怎配您高貴的氣質!」
雲華狐疑地瞪著我。
我溫和地笑了笑,示意她進裡頭更衣。
「奴婢真心實意為郡主好,郡主放心即好。」
我眨眨眼,故作玩笑:「倘若不好看,您再砍我的頭。」
雲華這才放下心,進裡屋換了衣裳。
秋荷譏诮道:「我才是繡娘,你看著不過像劈柴的丫鬟,怎好意思替郡主挑衣裳?」
我沒有說話,隻是扭了扭手腕。
秋荷立馬噤聲。
待雲華再次出來,眾人不禁呆了眼。
石榴裙窄而瘦長,逶迤著地,裙擺上圖案繁復,以雲錦織繡而成,俏麗中不失華貴。
碧紗輕薄,宛若上上等的翡翠,質地細膩,透著明亮的光澤,布料柔軟,讓人穿得舒爽。
雲華雖身材豐腴,但裹得嚴實反而顯得臃腫。
不若穿得清涼一些,露出賽雪肌膚,恰讓人眼前一亮。
我勾了勾唇,扶著她到鸞鏡面前。
鏡中女子並非傳統美人,但一身衣裳另添了幾分好顏色。
遑論,在我心裡,我的雲華本就天下第一。
我輕聲道:「郡主高潔如天上月,在人間也要做一朵雍容富貴花。」
雲華屏住呼吸,眼睛微微泛紅,仿佛不可置信。
我捏了捏她的發,似嘆,似喜。
我的女兒,合該舉世無雙。
她掃了我一眼,道:「往後你便到本郡主身邊伺候吧。」
我笑了笑。
「好。」
3
雲華穿新衣見的人是探花郎楚珣。
她的心上人。
臨走前,她不忘罰秋荷在外頭跪一個時辰。
無規矩不成方圓,雲華既是郡主,便應做到賞罰分明。
若今日讓秋荷得逞,一則敗壞王府的面子,二則讓底下人生出異心,三則……雲華隻怕更加難過。
我的雲華敏感,自卑,視自己如地上泥。
她表面雖然囂張跋扈,實則內心柔軟細膩。
落紅飄下,她便葬花,時不時流下幾滴淚;夏炎冬寒,她便體恤下人,賜綠豆湯,賜暖裘;平日裡,她見到淋雨的貓兒都會為它撐一把傘。
雲華憐惜所有年少無母之人。
秋荷便是個孤兒。
雲華與楚珣在街上恰好撞見秋荷賣身葬父,她一時心軟,這才破例讓秋荷進王府當了繡娘。
可是我的兒,她分明是一眾貴女中的佼佼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因身材豐腴,而遭致諸多不善。
她葬花時怕自己力氣大,會踩到花,故而流淚的同時又怨恨自己生得肥胖。
她心地善良,卻總能聽見角落裡傳來的譏諷聲,諷雲華的容顏,諷雲華的身材。
大多是她院裡的下人。
那隻貓兒性子烈,抓傷了雲華的手。
恰巧秋荷路過,躬身撫摸小貓時,它輕聲叫喚,很是享受。
秋荷面若桃李,娉婷嫋娜,扎了雲華的眼。
可事實並非如此。
秋荷在雲華的衣裳上燻了令人神志不清的香,她自己身上卻佩戴著安神香囊。
意欲為何,我不知。
許是想看高高在上的郡主也有不如意的時候。
又許是想借此表明,一個繡花娘,也能壓過郡主。
或許,她拿捏住雲華的性子,知她性善又敏感,故而以此刺激雲華,抨擊雲華。
可這樣的手段太過卑劣,會傷到我女兒的心。
那一夜,我託夢給雲華,本想讓她提防秋荷。
她卻在我懷裡哭得洶湧。
她道:「娘,我好胖,也好醜,所有人都不喜歡我,貓也不喜歡我。」
我心頭酸澀得厲害。
所以我下來了。
不為任何人,隻為我兒雲華。
4
雲華回來後,眉目怏怏。
我沒多問,進小廚房為她煮了一鍋鮮餛飩。
豬肉和松花蛋快刀剁碎,捏成一顆顆滾圓的餛飩。
皮薄如紙,一眼就能看到內裡的餡料,新鮮得很。
碗中敲一顆雞蛋,撒上佐料和蝦皮,再澆上熱氣騰騰的滾油,攪拌均勻,即成鮮嫩的湯汁。
雲華沒什麼胃口,但看見我端上來的是餛飩時,怔了怔,勉強吃了幾口。
我替她捏著肩,溫和地問:「味道怎麼樣?」
雲華沉默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她倏地盯向我:「檀娘,男子都喜歡怎樣的女子?」
知女莫若母,雲華這副神情,我猜到和楚珣有關。
未料到還真是。
我看著她,認認真真道:「喜歡你的人,不論你是怎樣的女子,他都會喜歡你。倘若他不喜歡你,那你不論變成怎樣的女子,也無濟於事。
「郡主的才藝佳,樣貌也佳,老奴倒覺得全京城的男兒都該喜歡您。」
雲華搖了搖頭:「不,沒有人喜歡我。」
「有。」
雲華愣了。
眸底漾開淺笑,我溫柔道:
「樵夫的女兒一定喜歡我們郡主。」
頓了頓,我又道:
「奴婢也喜歡我們郡主。」
雲華哼了一聲,徹底不說話了。
隻不過她的耳根子紅得厲害。
這性子,倒和我像極了。
別扭得很。
但,隻要我在她身邊,一切都好。
5
次日一大早,秋荷借著送新衣的名頭求見雲華。
雲華允了。
但她一來,雲華卻不知為何起了滿臉紅疹。
密密麻麻的,忒是嚇人。
雲華也被嚇得後退兩步,竟直接將桌上物什摔了一地,嗓音也哆嗦起來,「本……本郡主若治不好臉,就將你們全部發賣出去!」
一眾婢女皆惶恐跪地,唯有秋荷出聲:「郡主嬌貴,該不會是昨兒個穿了舊衣,有問題吧……」
嘖。
這是想陷害我。
雲華眼睛猛地掃向我,目光有所打量。
我佯作不察,撿起胭脂嗅了嗅,有紫丁香的味道。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真是好得很。
王府裡面居然有那麼多魑魅魍魎,一個兩個都想害我的雲華。
我斂著睫,收起所有情緒,才對她道:
「郡主,胭脂裡頭摻了紫丁香,奴婢沒記錯的話,您對紫丁香過敏。
「倘若郡主信得過奴婢,奴婢願意為您親手制胭脂。」
雲華微怔,目光漸漸復雜起來。
她似乎有些愧疚,親自扶我起來。
我心下一嘆。
雲華本非多疑的性子,隻是被最親近之人背叛過,所以才會如此。
但我這個做母親的,又怎會和女兒計較?
秋荷又被罰在外頭跪了一個時辰,畢竟無端汙蔑,亦是罪過。
我至別院,採下一筐蜀葵花,另採了一筐胭脂花作備用。
花開之時將整朵摘下,再放入石缽中反復杵槌,反復淘去黃色後,便留下了鮮豔的紅色。
嫣紅顏色好,飛上女孩子雙頰,是謂胭脂。
做胭脂的流程並不復雜,但需要耐心,一遍遍地淘洗過濾。
一連十日,我才做好兩盒胭脂。
雲華每一日都來監工。
她明著是監工,卻日日被這些新鮮花樣迷了眼。
我奈何不了她,隻能任她一會兒飛到石缽面前,一會兒又飛到我面前。
雲華捧著臉問我:「檀娘,你怎麼什麼都會?搭配衣裳又好看,還會搗鼓胭脂。」
我朝她揚了揚眉。
「因為老奴也是樵夫的女兒。」
雲華「哦」了聲,並未再言語。
胭脂制成那日,我先在臉上塗抹了一番,才為雲華仔細搽上了臉。
胭脂一下下地掃,女子一分比一分地嬌媚,這片胭脂雲,隻願能紅盛一生。
望著雲華的眉、眼、鼻、唇,我的心越加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