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的女兒,我一直守護的女兒。
忽而,她抬頭盯著我,問:「檀娘,你是我娘,對嗎?」
6
我心頭陡然一震。
雲華卻撇了撇嘴,唇邊溢出譏诮的笑。
「才不會,我娘已經S了。她也好久沒有來我的夢裡了。」
我怔住,心一陣陣發疼。
用力掐了掐手掌,我才晃過神來,擠出一個笑容。
「郡主很想王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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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華輕輕瞥了我一眼,細聲道:「是,很想。」
一語更比千斤重。
不知是什麼感覺,我隻覺苦澀漫上齒間,又伴隨著酸脹痛苦的滋味。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想告訴她我就是她的母親。
可我不能。
S而復生的條件,是永遠不能說出我是睿王妃。
未待我斟酌好如何開口,一道裹挾著怒火的嗓音乍然響起:
「雲華,你又做了什麼好事!
「你怎麼那麼惡毒,把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逼成這樣,若非今日我來,你身上又要背負一樁命案!」
我抬眼望去,是一個年輕郎君。
俊是俊,但滿臉慍色,還朝我家雲華皺眉頭,忒是唬人。
他嘴裡還說什麼,又一樁命案?當真可笑。
他身後似乎藏了個女子。
那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哭啼道:
「楚公子,您無須為了我和郡主置氣。」
一雙盈盈帶淚的美目露了出來,是秋荷。
「郡主那般喜歡您,您不該如此和郡主說話。」
哦,我當是誰,原來是楚珣。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楚珣很吃秋荷這套,肝火愈加旺盛,竟指著雲華怒斥:
「喜歡?這就是你的喜歡?可我從未說過我喜歡你,高高在上的雲華郡主!
「秋荷已經和我說了,無非是因為我多看了她幾眼,所以你才嫉恨她,讓她在府裡孤立無援,這才有輕生的念頭!
「女子本就不該有妒忌的念頭,何況,我就算喜歡阿貓阿狗,也絕不可能喜歡你!你以為你是郡主就了不起了嗎,看見你我就作嘔!」
驟然被心上人訓斥,雲華眼眶漸漸發紅,但她素來要強,緊緊咬著後槽牙,才張皇問出一句:「你信她,不信我,對嗎?」
楚珣愣了愣,漂亮的眸子顯出幾分疑惑。
但下一瞬,秋荷卻卷起袖子,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淤青和血痕,哭得更加厲害。
「奴婢一心向郡主,郡主又為何要冤枉奴婢?」
楚珣猛然看向雲華,眼裡盡是失望:「現在你還學會了說謊,真是了不得。」
「住口!」
7
我冷笑一聲,直視面前二人。
「敢問楚公子可有官職在身?」
楚珣微怔:「尚未。」
「楚公子一介白衣,擅闖我睿王府,該當何罪?且不說府中上下皆知郡主柔善之名,此婢乃我睿王府之人,你們二人又如何勾結到一塊?
「打S責罵隨口編來,身上傷痕郡主也無從可知。但楚公子偏信偏幫,卻讓奴婢不禁懷疑你們二人是否有什麼私情!
「郡主乃天潢貴胄,您又是從何得知郡主傾慕您?您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犯上!」
踩著我女兒的脊梁骨,踐踏我女兒的自尊,這算什麼本事?
我寶貴了十五年的女兒,又豈容他們放肆?
我的心疼得幾近滴血,憑什麼我的女兒要遭受這樣的不公?憑什麼我的女兒要被一個外男一遍遍作踐,糟蹋真心!
楚珣是探花郎,自然聽懂了我話中的深意。
一直以來,是雲華太給他臉了,才讓他忘記了何謂尊卑。
秋荷尖叫一聲:「你!謝檀,你也不過也是個婢女,又怎敢冒犯本朝探花郎!」
「是嗎?若是本王呢?」
屋內眾人皆驚了驚。
這個嗓音我很熟悉,是趙玄禮。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穿鶴紋紅袍,戴一頂墨玉冠,十年的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痕跡。
仍是眉如點漆,眸泛桃花,隻不過他身上的氣度更加冷淡,令人不敢輕易接近。
說實話,更招我喜歡了。
他來了,我稍稍能安心。
畢竟他是雲華的父親,這些年來,他膝下也隻有雲華一個女兒。
所以我確信,他愛我們的雲華。
從前也有許多欺負過雲華的人,都是趙玄禮暗中處理掉了。
但父女二人關系不佳,故而雲華從不知道。
然而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那麼恨他。
8
楚珣看清來者是誰,臉色頓時煞白。
秋荷的眸中卻迸出一絲精光,發現我在看她後,立馬做出慌張的模樣,SS扯著楚珣的袖子不敢放。
「本王素來公正寬厚,倘若是我兒之過,定不會為難你們二人。但,若是這名婢子心思歹毒,本王定不會放過你們。」
不知為何,趙玄禮說這話時卻凝視著我,我微微低頭,滿是恭謹。
他輕呵了一聲,半晌才收回目光。
「若楚大人信不過,大可問遍闔府,一人能作偽,但我睿王府上下百餘人是作不了偽的。」
楚珣早已兩股戰戰,楚大人三字更像一種譏诮,嚇得他隻字莫敢言。
良久後,楚珣才道:「……王爺恕罪。今日是楚某之過,還望王爺大人有大量,饒我和秋荷一命。」
趙玄禮:「哦?既如此,楚大人是承認你和這婢子潑髒水在雲華身上了?可本王最愛斤斤計較,憑什麼要放過你們?」
楚珣陷入了沉默。
秋荷跪在地上,淚水漣漣,卻不敢發出任何啜泣聲。
她倒是了解趙玄禮。
趙玄禮最討厭女子哭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中都是一片寂靜。
唯有雲華開了口:「算了。讓他們走吧。」
我嘆了嘆。
一璧嘆她心思柔軟,一璧又嘆她對楚珣的愛大過了對自己的愛。
趙玄禮倒沒有什麼意見,睨了我和雲華一眼才走。
隻吩咐道:「睿王府不是人人都可以闖的地方,再有下次,本王絕不輕饒。」
楚珣一片倉皇,嘴唇哆嗦著,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最終一步三回頭,許久才離開。
看著倒對我們雲華生了感激和愧疚。
可遲來的深情最令人作嘔。
我譏诮收回目光,屋內隻剩我和雲華。
她輕聲問:「檀娘,我是不是很醜?」
.……
天底下哪裡有做母親會覺得女兒醜?
眼底微微湿潤,我想撫她的發,卻不敢。
隻答一句:「不會,郡主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
她輕笑了聲。
「你在诓我。
「是樵夫的女兒這麼認為嗎?」
我搖頭,蹲下身子,抬頭和人對視。
「不是。樵夫的女兒固然覺得郡主天下無雙,但現在我是以一個普通人的眼睛來看郡主。
「老奴第一次見郡主便為您挑選了衣裳。您有石榴裙、千褶裙、百鳥裙、羊腸裙各類長裙,又分荼白、薄柿、酡顏、躑躅、曙色、缃色、竹青、縹色、天水碧等各色,除此外,上頭繡著的紋式亦有千百種。難道會有哪一條不好看嗎?細裥如眉皺,百色若綺夢,各款各式皆有個中之美。
「做胭脂時,奴婢各採了蜀葵和胭脂花各一籃,老奴瞧郡主更喜歡蜀葵花,但老奴更喜歡胭脂花。然,是群英爭豔嗎?非也,隻不過是我們二人各有偏愛罷了。
「先帝在時,盛寵馮貴妃,馮貴妃肌骨瑩潤,面若銀盤,乃以豐盈為美;今上偏寵蘇妃,以纖弱風流之態聞名,世人以為西子轉世;就連絳帳樓的花魁,也各有各姿,有婉約之美,亦有明媚之美。豐腴和纖瘦難道是對立的嗎?不是。柔弱與大氣也不是對立的。
「但您可能又要問了,您這樣的算是美人嗎?老奴可以肯定道,是,且舉世無雙。畢竟在老奴心中,您笑起來可是天大的恩賜。」
一根草有一根草的堅韌,一朵花自也有一朵花的美麗。
坦誠而言,容貌永遠不是第一位。
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哪個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雲華遭了太多的譏笑,她會害怕。
不知過了多久,雲華竟伸出手輕輕抱住了我。
她說:「我知道了。
「娘……檀娘,我不喜歡楚珣了。
「還有,樵夫的女兒永遠最愛自己的女兒了。」
心中千回百轉,我勾了勾唇,一滴淚水卻砸進了領子中。
我的女兒,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她什麼都知道。
9
哄著雲華睡下,我才出了屋。
剛踏出院子,便正正撞上趙玄禮。
他似乎等了很久,眉目間有些倦意。
我錯愕一瞬,福了個身,本想立馬離去,他卻倏地喊住了我。
「阿瞞。」
故名乍然響起,我怔愣在原地。
今日趙玄禮舉止確有異常,我也猜到他看出了一二端倪,卻沒想到這麼快,也這麼直白。
但我S了已有十年整。
他身邊怎會沒有旁的女人?光是雲華知道的,新納的嬌妾便有好幾房。
彼時我是樵夫的女兒,他是落難的王爺,我們在鄉野生情,他贈我一枝桃花,我為他誕下一女雲華。
可來到京城後,我每一日都不開心。
太後不喜歡我低微的身份,京中一幹貴女也不歡迎我,她們的厭惡並不顯露在表面,而是背地裡讓你犯惡心。
戲文裡頭是不會出現村姑和王爺的。
連戲文都不看好的愛情故事,又怎算得上美滿?
我就像今日的雲華一般,敏感、自卑、憂愁到了極致。
沉疴抱身,不知又是誰給我下了一劑猛藥,我渾渾噩噩間,看見了趙玄禮朝我奔來。
可他身上尚帶著女人香。
真真是令我惡心到極點。
眼睛閉上那一瞬間,雲華的哭聲也無法喚醒我。
我以為這是終點,殊不知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睿王府。
但我和趙玄禮,從不是天生一對。
從前的阿瞞會信鄉間的落魄少爺,但檀娘不會。
月色如水,我回身,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王爺,您認錯人了。奴婢是檀娘,今歲五十八。」
趙玄禮冷呵了一聲,竟快步朝我走來,緊緊抱住了我。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裹挾著不甘:
「阿瞞,你不在這些年,我很想你。
「你寧願待在雲華身邊,也不多看我一眼嗎?
「這些年,我沒有另娶王妃,也沒有和任何一個女子有牽扯,可雲華不認我這個父親,就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默然片刻,仍推開了他。
有些妄想,一次就夠了。
我固執地重復:「王爺,您認錯人了。奴婢是檀娘。」
趙玄禮的神色陡然冷冽下來。
我道:「王爺,若您信得過奴婢,暫且饒秋荷一命,奴婢自有打算。」
趙玄禮未語一字。
但我知道,他同意了。
心頭最後一塊石頭終於松懈下來。
秋荷這些日子的作態,像極了一個人。
若又讓她輕輕松松S了,隻怕後患無窮。
10
趙玄禮遵循承諾,並沒有暗中處理掉秋荷。
隻不過打了她四十大板,給她留了口氣。
我去看她時,她眼裡迸著濃烈的恨意。
嘖。
真是S不悔改。
雲華近些日子很黏我,眼睛亮晶晶的。
她還道:「檀娘,你做的餛飩很好吃,我小時候,我娘也做過給我吃。」
我嘆了嘆。
這傻孩子,還是那麼容易相信別人。
不過,既然雲華喜歡吃我做的飯,那我便日日給她做。
她若嫌棄自己身材豐腴,那我便做少油少鹽的餐食。
即便在我心中,我的雲華處處完美。
這兩個月以來,楚珣日日遞帖求見雲華,但雲華通通拒了。
「以前是我眼盲心盲,竟不知在他眼裡,我是這等卑劣的女子。」
我揉了揉她的發,笑道:「郡主才藝一絕,相貌上等,如今又清瘦許多,配什麼樣的男子配不得呢?」
做母親的,自然覺得女兒長些肉才好看。
如今雲華的兩頰消減許多,下巴也尖了起來,從前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雖寬大許多,卻更顯一番韻味。
但雲華不論變成哪般模樣,在我心中都是極好的。
所以,她合該配最好的郎君。
雲華笑吟吟地看向我,輕輕搖了搖頭。
「檀娘,不是這樣的。
「我對楚珣,一開始隻有憐憫。因為他和我一樣,皆幼年喪母。
「花朝宴上,有人嘲我肥胖醜陋,是楚珣替我出了頭。那時有人嘲諷我們,一個窮書生,恰好配對一個醜貴女。
「因為我的緣故讓他遭受了無端的非議,我很愧疚,才會一步步讓步。可我娘在夢裡教過我,女子要自重,若非楚珣也對我表明過心意,我又怎會喜歡他?
「後來秋荷出現了,她也沒有母親。但她和我不同,她生得我見猶憐,楚珣的目光好幾次都落到她身上,郎心有悔,說不嫉妒是假的,可我從未生出什麼不好的念頭。
「檀娘,你信嗎?我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她教會我的,遠勝過美麗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