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皇帝神色有異,俯身伸手掐住她的腮,迫使她張口。


 


身後的茯苓驚叫一聲。


我也不由得睜大眼睛,心神震動。


 


款冬的舌頭何時斷了?!


 


皇帝驚了一驚,隨即恍然:「朕明白了,是皇後做的是不是?」


 


「皇後怕你對外泄露坤寧宮的事,所以拔了你的舌頭,把你送給洪喜討他歡心是不是?!」


 


「好一個皇後!為了在朕的身邊安插耳目,連跟隨多年的大宮女都能舍了出去。好呀,朕真是小看了她!」


 


我迅速咬了下舌尖,穩住心神,上前輕輕挽住皇帝的胳膊,不動聲色地將他掐在款冬臉上的大手帶離。


 


我動作輕柔地為他捋著胸口,語氣和婉:「陛下,您先消消氣,依我看,您錯怪了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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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啊,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後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沒有能瞞過娘娘眼睛的,自您踏入後宮,娘娘什麼都知道,又有什麼理由去拉攏洪總管,打探您的消息呢?」


 


皇帝冷哼一聲:「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她哪裡是打探後宮的消息,分明是為她的好哥哥,為她的好兒子打探朝堂上的事!」


 


「歷來後宮不得幹政,她薛蘅居然敢公然違背祖宗家法,窺伺聖意,她如此膽大妄為,莫不是以為朕真的不敢動她?!」


 


「洪喜呢?!把這個狗奴才叫來,朕要好好審審他!」


 


茯苓有眼力見地跑出去,不多時帶回一個年約八九歲的小太監。


 


皇帝皺眉,語氣很不耐煩:「怎麼回事?洪喜呢?」


 


茯苓口齒伶俐:「回陛下,洪總管今日不當差,人也不在家中,奴婢四處找不到人,怕陛下等久了,隻好先將洪總管家中的小福子帶過來。」


 


小福子一眼看到地上不成人形的款冬,嚇得眼淚撲簌簌地落,瘦小的身子抖抖索索。


 


茯苓隻得安撫他:「小福子,陛下問你話呢,洪總管去哪裡了?」


 


小福子害怕地搖搖頭:「老祖宗不讓說。」


 


皇帝已極不耐煩,一腳踢在他的肩膀上:


 


「哪來的老祖宗!朕怎麼不知道宮中還有個老祖宗?快說!洪喜去哪裡了?」


 


小福子捂著肩膀,掙扎著起身跪好:


 


「回……回陛下,老祖……洪公公陪薛相爺去了坤寧宮。」


 


殿中倏然一靜。


 


皇帝的聲音輕得不可思議,像極了風雨欲來前的最後一絲寧靜:


 


「……朕好似沒聽清,你說洪喜陪著誰?」


 


小福子眨眨眼,一臉懵懂:「回陛下,是薛重,薛相爺。」


 


砰的一聲,皇帝一腳踹翻身前的幾案。


 


案上的器物擺件丁零當啷散了一地。


 


宮人霎時跪了一地。


 


連覺慧大師都屈膝跪在地上,手不停捻動佛珠,嘴唇無聲翕張。


 


我也從善如流地跪在地上,垂下脖子,做出順從的姿態。


 


皇帝面色鐵青,嗆啷一聲抽出侍衛腰間的劍,劍鋒雪亮。


 


「好個洪喜,好個薛重,在朕的後宮隨意來去,對朕的禁令視若無睹,他們眼裡還有朕嗎?!」


 


「朕的天下,何時姓了薛?!」


 


「朕這就去宰了這幫吃裡扒外的東西!」


 


15


 


皇帝點了數十御林衛的人,怒發衝冠地走了。


 


延慶宮內一片狼藉。


 


茯苓哭著撲倒在款冬身前。


 


小福子也一改畏縮懵懂的模樣,惶急地跪到款冬身邊,支稜著手,想抱又無從下手。


 


他張了張嘴,還沒出聲,眼淚就哗哗流下來。


 


「款冬姐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前兩天不還好好的嗎?」


 


「你教我的話,我都說了,你不是說過了今夜,我們就解脫了嗎?」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不要小福子了嗎?」


 


我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哽得難受。


 


款冬躺在地上,雙眼望著房頂,血痕斑駁的臉上,帶著快意的笑。


 


她四肢無力地癱在地上,一道道赤紅的傷口像從身體內部長出的荊棘。


 


以身作壤,滋養出足以致命的尖刺。


 


我低聲喚了一個小太監,吩咐他去側殿將張文景叫過來。


 


太醫是早就備下的,為此張文景還專門跟太醫院告了假。


 


原本計劃戲演完了,皇帝走了,就能及時給款冬治傷。


 


崔桓下手有分寸,款冬身上的傷雖看著嚇人,卻並不致命,多養些時日總能恢復。


 


隻是沒想到款冬的恨意如此決絕,竟然不惜咬斷自己的舌頭,也要拖洪喜和皇後下水。


 


覺慧靜靜立在角落裡,目光復雜。


 


眼神中有悲憫,有快意,也有深沉的愧疚。


 


我走近覺慧,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多謝大師今日出手相助。」


 


覺慧側身避開:


 


「娘娘折煞,小僧六根未淨,此番受勇毅侯相邀,也隻是為一己私欲。」


 


很少有人知道,雲間寺的覺慧大師出家前還有個妹妹。


 


兩人幼時遭逢家變,父母親族俱亡。


 


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一路從禹州逃難到京城。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


 


對兩個年幼的孩子而言,憑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於是兄妹依依惜別,拉鉤約定日後再見。


 


哥哥冬雲進了雲間寺做了和尚,妹妹冬雪則入宮當了宮女。


 


後來冬雪因為模樣出色被洪喜看中,強行納入房中,沒過多久就被生生折磨S。


 


S時形銷骨立,躺在柴堆裡喃喃嚷渴。


 


款冬給了她一碗水,她卻沒喝。


 


後來才明白,她喊的是哥。


 


洪喜的院中有塊花圃,裡面牡丹開得極盛。


 


冬雪和其他幾位苦命的女子,就靜靜躺在那裡。


 


我不知說什麼好。


 


窗外冷月高懸,清暉熠熠。


 


這樣美的月色下,不知又有多少性命無聲消亡。


 


16


 


一夜之間,前朝後宮起了大震蕩。


 


薛皇後被廢,遷入冷宮。


 


薛重被免去宰相一職,貶謫至戰亂不斷的北境小城,做七品縣令。


 


相比之下,皇帝身邊的大總管身S的消息,都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一卷草席,一輛破車,洪喜大概做夢也沒想過,他的最終歸宿會是城外亂葬崗。


 


我想起他那日囂張的牡丹和腌臜物的言論,不由搖了搖頭。


 


海中花還在,常青樹卻倒了。


 


朝堂後宮兩位大人物的同時倒臺,打得薛家措手不及。


 


壽春郡王哭天搶地跑來找皇帝求情,試圖用父子親情換回薛家的榮光。


 


卻在宮門口被侍衛攔下。


 


御林衛的首領一臉為難:「壽春郡王,您請回吧,陛下說了不想見您。」


 


壽春郡王半點沒猶豫,掀起袍子直挺挺地跪在宮門前,絲毫不在乎周圍臣子宮人們詫異的眼神。


 


雖然殘虐,但他不蠢。


 


薛家是他面對其他皇子時的最大底氣,保不住皇後和薛相,他鬥不過背靠貴妃和勇毅侯的雍王。


 


與大業相比,一時折辱算得什麼。


 


消息傳進宮的時候,皇帝正在給我腹中孩兒取名字。


 


聽到侍衛匯報,他一把丟下手裡的筆,冷笑一聲:「他願意跪就讓他跪著。」


 


我放下手裡研磨的墨碇,柔聲細語:「陛下,還是見見壽春郡王吧,父子哪有隔夜仇。」


 


「郡王性子倔,不懂您的苦心,您慢慢教就是了。眼下日光暴曬,郡王熬壞了身體,最後心疼的還不是您。」


 


皇帝默了默,嘆道:「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朕也就不必這麼操心了。」


 


說罷,他朝侍衛不耐地揮揮手:「還愣著幹什麼?讓他滾進來!」


 


語氣雖然不悅,卻並不真的惱怒。


 


我摸了摸肚子,眼珠輕輕轉動。


 


皇帝子嗣單薄,對未出世的孩子尚且如此用心,何況是他悉心養了十多年的長子。


 


皇帝雖厭了薛家,但壽春郡王畢竟有他一半血脈。


 


用,還是棄,他還在糾結。


 


我嘴角翹起。


 


那就讓這位前太子親自推他一把。


 


17


 


壽春郡王甫一進門,就砰的一聲跪下,哭得涕泗橫流。


 


「父皇,不知母後和舅父做錯了什麼,惹得父皇如此不快,您可否看在兒子的面上饒了他們?」


 


「薛家一向對父皇忠心耿耿,且多年扶持父皇有功,兒子實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天大的過錯能讓父皇如此震怒?父皇莫不是聽信小人讒言,糊塗了不成?」


 


皇帝一言不發,臉色逐漸難看。


 


我看在眼中,不動聲色。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對一個帝王而言,沒有什麼比權力更重要。


 


這些年薛家仗著從龍之功,處處轄制皇帝。


 


外朝有薛重,一手遮天,以直諫為名多次違逆聖意。


 


內宮有皇後,殘害皇嗣,確保沒有人能威脅到身具薛氏血脈的太子。


 


隨著帝位日漸穩固,皇帝對薛家的不滿愈積愈深。


 


隻是帝王心思深沉,心中越是忌憚,面上越是不露聲色。


 


好不容易借著薛重無視皇帝禁令,勾結帝王貼身總管,私闖後宮的由頭,光明正大地發落薛家。


 


一舉廢除前朝後宮兩個威脅,將權力重新收攏回自己手中。


 


哪會容得薛家再度起復?


 


壽春郡王若是個聰明的,就該知道——


 


這個時候,最不該做的,就是為薛家求情。


 


因為這是皇帝給這位長子的最後一次機會。


 


他在看。


 


看太子究竟是選薛家,還是選他。


 


可惜太子如我所料。


 


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


 


我轉動眼睛。


 


除惡務盡。


 


那就讓我再添一把火,徹底斷了皇帝的念想。


 


我踱步走到壽春郡王身邊,輕輕蹙眉:


 


「郡王,您這麼說可就傷了陛下的心,皇後和薛相的確是犯了過錯,陛下隱瞞因由,全然是為了郡王著想,您怎麼能將陛下一片慈父之心曲解至此?」


 


他怨恨地看我一眼,梗著脖子道:


 


「父皇!母後與父皇相識於微,少年結發,母後待您一片真心,舅父雖然脾氣耿介,但也對父皇赤膽忠心,如今父皇為了這個妖妃和肚子裡的孽種,竟然廢棄發妻,貶謫功臣,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嗎?!」


 


早已面色鐵青的皇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的一聲,狠狠給了慷慨激昂的壽春郡王一巴掌。


 


「逆子!」


 


我驚呼一聲,用手帕掩住嘴,藏住嘴角的笑意。


 


盛怒之下的皇帝沒有留手,這一掌打得極重,壽春郡王的嘴角有血緩緩流下。


 


他眼神有些瑟縮,但他退不得。


 


皇帝雖下了決定,但時間匆忙,薛相還沒有拿到詔書,薛後也沒有搬離坤寧宮,事情還有轉圜餘地。


 


一旦明旨宣發,薛家敗落就成了定局。


 


他將再也無緣帝位。


 


一念及此,壽春郡王的眼神重新堅毅。


 


「父皇,若薛家願意出江南河道修繕的錢,父皇可否寬宥母後和舅父?」


 


話音剛落,皇帝臉色一變。


 


我先是一驚,隨後差點笑出聲來。


 


好良言難勸該S鬼,大慈悲不度自絕人。


 


太子自己找準黃泉路,可萬萬怪不得旁人。


 


前段時間,江南連降暴雨,水位攀升,衝垮了部分河堤。


 


然而國庫因為與北境匈奴的連年徵戰,力有不逮。


 


戶部,工部和兵部為了錢的事爭吵不休。


 


不少朝臣籍貫江南,思及祖屋墳茔,也加入戰局。


 


朝臣引經據典,吵得跟烏眼雞似的,歸根結底還是出在錢上。


 


但國庫拿不出錢來。


 


我強忍住笑意,佯裝出擔憂的模樣,咬著唇勸道:


 


「妾身知道郡王心疼皇後和薛大人,隻是萬不可在陛下面前信口開河。」


 


「修繕河堤所費甚巨,須得舉國之力方可湊齊,您不要因為救人心切,就誇下海口,這可是欺君之罪,郡王方才所言還是速速收回吧。」


 


壽春郡王輕蔑地看我一眼:「窮酸南蠻,孤陋寡聞,父皇放心,全部花費由薛家一力承擔,絕不動用國庫一分一毫。」


 


皇帝眼神眯起,語氣卻很輕:「……不動國庫,薛家全部承擔?」


 


壽春郡王以為皇帝態度軟化,趕緊趁熱打鐵:


 


「不隻河堤修繕,後續安置災民的糧米薪柴等費用,也由薛家擔負。」


 


他一臉洋洋得意地看我,卻沒注意到皇帝虎視眈眈的目光。


 


皇帝沉默地踱步走到他面前。


 


壽春郡王仰起臉,眼含期待。


 


然而迎接他的是皇帝盛怒之下的當胸一腳。


 


皇帝踩在太子胸口,目光陰鸷:


 


「好一個富可敵國的薛家!朕富有四海,卻國庫空虛,一個小小的衡陽薛氏,卻能拿出朕都拿不出的錢,現在竟還要越俎代庖,替朕安撫子民!」


 


「你們還想做什麼?想讓這天下改姓薛嗎?!」


 


「既然你對薛家比對朕還忠心,那就不要再做朕的兒子,直接改姓薛吧!」


 


「朕沒有你這樣吃裡扒外的兒子。」


 


他語氣冰冷,氣到極處,面色反而平靜下來。


 


壽春郡王驚慌至極,他什麼也不顧,撲上去抱住皇帝的腿,嘶聲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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