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我的時間。
不多了。
14
月亮漸漸西沉,機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我被楚歡帶來了,她口中的第二個「風水寶地」。
她的家。
我的目光看過去,她立馬有些心虛的低下頭。
「我家的房子當時建時,本來也是找人看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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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風水寶地,這個你放心!」
我再怎麼病,也知道。
我不可能埋在人家家裡。
可這時,房門卻被突然打開。
一個戴著圍裙的中年婦女溫柔的笑著,站在門口。
她看到了我一身病號服,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
「歡歡,來客人啦?」
「快進來吧,晚上外面起風了,還怪冷的。」
她把我和楚歡迎了進去,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夢。
楚阿姨問了我喜歡吃什麼,我原本以為隻是客套。
因為在江家,就是這樣的。
家裡的飯桌上,隻會出現江柔愛吃的東西。
當菜一道道端上來時,我才不可思議的抬頭看向楚歡。
糖醋排骨,辣椒炒肉,青椒土豆絲……
都是我剛剛報的菜名。
她看著我笑:
「多吃點,我媽的廚藝可是一級棒。」
楚阿姨也笑,「沒她說的那麼誇張,但是應該也過得去,嵐嵐呀,多吃點。」
「瞧你瘦的,吃點排骨……」
啪嗒。
眼淚毫無徵兆的落入碗裡。
其實眼淚拌飯,一點都不好吃。
隻是我在家吃過太多次。
因為感受過真正的溫暖,所以我再也無法騙自己。
這麼多年的爭執,吵鬧。
其實我就是想問一句。
憑什麼。
我憑什麼要把自己的父母哥哥讓給她?
難道我不該問嗎?
明明我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他們卻一直偏心這一切始作俑者的孩子。
是她佔了原本屬於我的人生。
我不應該去爭,去搶回來嗎?
楚歡的話沒有說錯。
我其實一直無法接受他們沒有那麼愛我的事實。
我在一個愛很稀薄的地方,向他們索要愛。
這也是讓我痛苦的最大原因。
楚歡起身,把我抱在懷裡,又說出了和之前相同的那句話:
「哭出來吧,江嵐。」
「沒事的,我在。」
這一次,我沒有再壓抑自己的情緒。
我緊緊的抱著她,眼淚傾瀉而下,打湿了她的衣袖。
如同久溺之人,找到了自己的浮木。
15
晚上睡覺時,楚歡把我安置在她的房間。
和她羈傲不訓的外表不同。
她的房間,粉粉嫩嫩,還有公主房一樣的帳幔。
很像我想象中的屬於自己的房間。
楚歡摸摸我的頭,把我包上的小八掛件取下來,放在我的枕頭邊。
「好啦,睡覺吧。」
「我陪你。」
她坐在床邊,很久的沉默之後,她才緩緩開口。
聲音輕得仿佛囈語:
「你肯定好奇,我為什麼會因為一個網上的回復,跑這麼遠來找到你。」
「曾經,我差一點就能救回來一個小姑娘。」
「她都已經把手放在我手裡了……可是最後,她還是跳了下去。」
「從那以後,我就不能再從事心理咨詢方面的工作,所以看到你回復消息的那一刻,我還真的…挺慌的。」
我把自己埋在被子裡,靜靜的當一個聆聽者。
可以拯救別人人生的人,自己的生活裡,偶爾也需要光亮照進來。
餘光裡看到小八在我旁邊,又對上楚歡的視線。
竟然感到久違的寧靜。
她說完,看著我把自己嚴嚴實實裹在被子裡的模樣,又笑起來。
「但是,這次我救下你了呀。」
「所以,」她在我身邊躺下,雙手枕在腦後,「我轉行後的第一個顧客,我們一起把這筆訂單完成的漂亮一點。」
「好不好?」
我鼻子有些酸,卻隻是側過身子,任由眼淚滑過我的另一個眼眶,隱沒進鬢發裡。
然後輕輕回答。
「好。」
16
我很久沒有睡過這樣好的覺,第二天醒來,旁邊卻沒了人。
我綴著雙拖鞋拉開窗簾,卻看到別墅門外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驕車。
是江家來人了。
我看到顧池和江彥扶著江柔,媽媽站在後面,似乎正在拭淚。
大門緊緊關著,楚歡站在門裡,神情不善的模樣。
我心一緊,連忙小跑著下樓。
楚歡一個女生對上江家四個人,我怕她吃虧。
我出現在門口時,門口幾個人都變了臉色。
首先是媽媽,她注意到我身上的病號服和紅色手環,不由得捂著心口上前一步。
「嵐嵐……」
「嵐嵐,媽媽帶你去看病,好不好?」
江彥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看到我,松開了扶著江柔的手,手上拿的東西格外醒目。
是我的日記本和診療紀錄。
我也終於明白,他們這樣全家出動來找我,是為什麼。
楚歡怕我受到二次傷害,她拉了拉我的衣角:
「要不然你先進去?我來處理……」
我搖搖頭。
「我可以處理好的,幾分鍾就好。」
楚歡拗不過我,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她走後,江家幾人再也沒有顧忌,一齊湧上來。
爸爸從車上拿出很多迪士尼玩偶,全部捧在手裡。
他小心翼翼,搖了搖玩偶的手:
「嵐嵐,你的房間我們也重新給你布置過了,你和我們回去看看吧。」
顧池說:「你的抑鬱診療單你哥哥給你看過了,我也和我美國的導師線上聯系過,你的病還有希望的……」
一直站在後面的江柔也眼圈紅紅,帶著哭腔跪在地上拉我的衣角。
「姐姐,是我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和我們回家吧,我會自己離開的……」
看著這一幕,我隻想笑。
他們是知道我要S了,所以才回頭說自己愧疚嗎?
其實我的日記裡沒有什麼。
隻是原原本本的把我回江家這五年的生活紀錄了下來而已。
我寫,我之前還沒被找回來時,最羨慕別人有哥哥。
現在終於不用羨慕別人的雀躍。
我寫,我羨慕江柔,她有爸爸買的一屋子的迪士尼玩偶,又安慰自己,這些以後我也都會有。
我寫,我求之不得的親情。
和後來抑鬱後絕望無助的心。
我想想。
最後一頁,就是我站上天臺那天。
好像是寫的——
【5 月 31 日,晴。】
【今天我生日,我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很漂亮的骨灰盒。】
【二十年,我也活夠啦。】
【下輩子,我要當真公主。】
我和江柔同一天生日,二十年前的這天,我們的人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二十年後,她仍然站在舞臺上光鮮亮麗。
我也仍然黯淡平庸。
甚至讓面對採訪的爸爸,沒辦法把我的名字說出口。
我的人生一直在等待。
幼時摔倒時在等,長大生病時在等,直到失望前也在期望,期望有人愛我,期望有人注視著我。
但這一切都隻是我的意淫。
所以。
真的沒必要懺悔。
將我棄之如敝履的是他們,現在要將我捧回掌心的也是他們。
骨縫處又傳來隱隱的疼痛。
我將日記本接過來,嘴角勾起輕笑。
「其實,你們不用道歉的。」
面前幾人眼裡立刻騰升出希望,甚至想來拉我的手。
我往後退兩步,接下來的話猶如冷水般。
澆了他們個透心涼。
「我不可能原諒你們,你們也不用口頭跟我道歉。」
「對我來說,隻有你們一直活在痛苦中。」
「才是對我來說,真正的道歉。」
17
江家的人走了。
楚歡馬上走到我身前,握著我的肩膀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
「怎麼樣?沒事吧?」
我搖搖頭,她才長舒一口氣。
主動牽起我的手向前走。
「沒事就好。」
這時,我卻抬頭認真的看向她。
輕聲開口。
「楚歡。」
「帶我去醫院吧。」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也想學會,好好愛自己。」
不用去渴求別人的愛。
讓對自己的愛,勝過所有愛。
好好愛自己。
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楚歡沒說什麼。
她隻是把我攬進懷裡,輕輕在我頭上嘆息。
我感覺到一滴淚落入發間。
又消失不見。
「好。」
「我們去醫院。」
「我們嵐嵐,要長命百歲。」
18
我是骨癌晚期,住院後,醫生就安排了化療。
我旁邊還是住的那個慈祥的老太太。
她每天都會給我分享自己飯盒裡的湯。
她笑眯眯的,說看到我。
就好像看到了她孫女。
江家的人也經常在病房外探頭。
但每次我還沒看到他們,就被楚歡轟走了。
聽說,顧池已經回美國找他的導師研究我的病例。
而江彥,他面臨和當初的楚歡一樣的困境。
他再也無法替別人解開心結,繼續當一個心理醫生了。
在我和紅十字會溝通後,他作為家屬籤署眼角膜捐贈同意書。
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江彥面色憔悴不少,在楚歡推著我離開時,他叫住了我。
「妹妹,對不起,哥錯了,哥真的錯了……」
我聽到他聲音哽咽了,但我沒有停留,越過他走出了房間。
因為不再渴求他們的愛,所以我可以做到漠視。
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停留了。
19
第二個月,我到了把藥當飯吃的階段。
再一次化療的時候,我把頭發剃光了。
我看著鏡子裡光禿禿像滷蛋一樣的頭,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那天,楚歡也回來得很晚。
我迷迷糊糊睡過去後,感覺到有人替我蓋被子,抓住了她的手。
等我看清楚她的樣子,卻發現,她戴上了帽子。
她嬉皮笑臉,握著我的手撫上頭頂。
一個光頭赫然顯示在我眼前。
「太熱了,我就幹脆剃光了。」
「怎麼樣, 是不是超酷的?」
「我還賣了一千多塊錢呢, 明天我們去吃大餐!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卻沒讓眼淚掉下來。
「不好。」
「好醜。」
距離醫生說的三個月, 就剩下最後三十天了。
我的身體每況愈下, 每次發病, 我昏迷的時間甚至越來越長。
世界上, 哪有這麼多奇跡呢?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 把手放在了楚歡的手心。
「現在, 距離完成訂單,還有最後一個心願。」
「我想去親眼看看極光。」
20
醫生知道我們的打算後, 沒有多攔我們。
隻是給我開了旅遊那幾天的藥。
還囑咐我們, 早點回來。
對了, 他就是那個,在顧池面前替我說話的醫生。
去冰島的飛機要飛十幾個小時, 其實這樣的長途旅行, 對我現在的身體來說, 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但是,我想。
既然已經沒有時間, 再次用腳步丈量世界。
那就去看一下,我這輩子都未曾見過的景色吧。
領隊的人告訴我們,八月份的時間, 加上最近的天氣,可能追不上極光。
此時,這裡的極寒正竭力歡迎著我們。
冷風吹透衣物,帶起骨縫絲絲的痛, 楚歡的眼裡有擔憂。
「江嵐,你可以嗎?」
我堅定的點頭。
越野車在路上飛馳, 此時, 距離出發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
黑夜即將過去,大家好像都對看到極光不包太大希望。
消息框彈出,對面幾乎是馬上回復,【謝謝姐妹!你也是準備用這個裝貓貓/狗狗嘛?】
「我直」我沒有回答。
我們都知道。
很難有下一次了。
隻是,終歸還是有遺憾的吧。
就在領隊也準備往回開時,前面突然傳來尖叫。
然後是此起彼伏的驚嘆。
我下意識抬頭, 卻看到。
綠色極光蔓延千裡, 如夢似幻。
「我看到了……」
我喃喃道。
耳邊人們的歡呼和說話聲漸漸變得模糊,我聽到楚歡帶著哭腔的聲音。
「江嵐!你別睡啊…求你……」
我用盡全身力氣,替她拭去眼角的淚。
「好啦, 別哭……」
「你答應我的,要給我用最漂亮的骨灰盒,還要刻一個彩虹墓碑, 我都記得……」
「你就把我埋在那個山上吧, 這樣的話,一旦雨過天晴,你可以來看我啦。」
我這輩子,汲汲營取, 好像到最後,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卻早已來不及。
直到北極圈最後一絲綠色凐滅。
我也得以看見,這一生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