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思定,我悶悶道:「哪也待不得,不若回遊春園去。」


 


桃紅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暗下去。


 


「您回去,也隻能坐在樓上。您一旦登臺唱戲,隻怕丞相會拆了遊春園。」


 


我點了點頭。


 


是也,即便班主不趕我走,我也隻能聽她們唱戲。


 


不然我那父親最好臉面,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


 


5


 


我離開鎮國公府前,特意向王夫人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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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身子羸弱,愛聽戲。


 


兩年前,遊春園受邀到相府唱戲,王夫人也去了,但她乍來葵水,病病恹恹的模樣,吩咐婢女幾人去灌熱湯的工夫,竟有刺客執劍朝她刺來。


 


若非我挑長槍替王夫人擋下,隻怕王夫人逃不過這劫。


 


班主說我對王夫人有救命之恩,所以她才將我視為子侄,那時我開心極了,還特意跑遍遊春園上下,道我是個女俠客。


 


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一個戲子,身份何等低賤?


 


這份救命之恩,不過是班主哄我罷了。


 


若王夫人真將我視為侄女,又怎會容忍國公府的下人對我不敬?


 


她能讓我暫居府裡,不過是給外面的貴女做一做樣子。


 


瞧,她的兒子多麼潔身自好。


 


任我自甘下賤,勾引幾次都不成,如此一來,斐大公子的身價水漲船高,而我的名聲如何,又哪裡重要呢?


 


這些都是桃紅分析的,我本不信。


 


但今日王夫人溫溫柔柔地笑,笑得卻讓我分外不舒服,我就信了。


 


班主還說過,女子的直覺最準。


 


「明月姑娘,你知道的,你不可能嫁給我兒。


 


「你的救命之恩我銘記在心,日後你的夫若想入朝為官,盡管來找國公府。」


 


王夫人輕輕看了我一眼,笑意扎人。


 


我的夫。


 


不就是繼母挑的惡霸公子哥吳謙嗎?


 


可我又憑什麼嫁給他?


 


我這般心想,面上卻和和氣氣,說了幾句恭維話:「今日我是來辭行的,多謝您多日的照拂。」


 


王夫人怔忪一二,杏眼有幾分疑惑,仿佛疑惑我怎麼不繼續糾纏她的兒子。


 


末了,茶蓋扣到茶杯上,她才哼道:「也好。」


 


也好,反正她的目的也已達成。


 


我退了出去,打算與桃紅出府。


 


但還未出府,卻撞上了斐南鶴。


 


6


 


斐南鶴是何許人也?


 


京城第一俊俏郎君,一張冷面都能讓無數女子傾心。


 


能文會武,洋洋灑灑一卷四君子嘆,無數大儒競相誊抄,刀劍耍得袖子獵獵響,把我眼睛都看直了。


 


這樣的好郎君,是水中月,鏡中花,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斐南鶴立定在我面前,眼裡翻湧著怒意。


 


「你要去哪?」


 


他的嗓音很好聽,如玉石激越。


 


可斐南鶴一說話,我心頭就忍不住酸澀。


 


他相貌好,嗓音好,可惜他丁點兒都不喜歡我。


 


想到這裡,我不願和他多糾纏,提步就要往外走。


 


斐南鶴卻一把攥住我的腕,力氣很大,攥得我生疼。


 


我瞪著他,掙扎離開,「你幹什麼!」


 


斐南鶴眸色幽深,盯著我,「你又在鬧什麼?你今日怎麼沒有來飲鶴居?」


 


我怔住。


 


原來不是因為我要離開斐府才來攔我的。


 


而是因為我今日沒有去飲鶴居。


 


記得我第二十七次引誘斐南鶴,他的小廝照例將我送的東西丟了,那一次我氣極了,接連三日都沒有去飲鶴居。


 


那時斐南鶴遣了小廝隻說了一句話:「別鬧了。」


 


就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的怒意偃旗息鼓。


 


原來別鬧了的前一句是,你又在鬧什麼?


 


讓人真的很生氣。


 


即便我再笨,也能聽出斐南鶴語氣中的不耐煩。


 


但不管我去與不去,斐南鶴都會惱我。


 


我又何必自討苦吃?


 


見我默然不語,斐南鶴放軟了語氣:


 


「昨天是我不對,我不該當眾下你面子。但昨日那麼多外男,你以前又是遊春園的伶人,我恐他們取笑你。」


 


「放手。」


 


「什麼?」


 


我抬起頭凝視著斐南鶴,隻覺荒誕。


 


那些小郎君嬌女郎才與我說了幾句話,斐南鶴憑什麼篤定他們會取笑我?


 


正因為他自己覺得我上不得臺面,所以才會妄自揣測。


 


我一字一頓道:「放手。」


 


斐南鶴的手慢慢松開,神色有一瞬錯愕。


 


我向他行了個禮,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原來難過到了極點的感覺,叫放手。


 


7


 


我回了遊春園。


 


師姐妹師兄弟們將我團團圍住,大家七嘴八舌,問我:


 


「明月,丞相府好玩嗎?是不是很大?」


 


「明月在相府才待了幾天,在國公府住了三個月,怎麼樣,斐公子相貌如何?」


 


「府裡是不是很多吃的,有沒有各式糕點?桂花鴨有沒有?」


 


我被問得腦袋嗡嗡,答完這個又要答下一個,好在大師姐推開他們,「你們就別問了,明月才回來,讓她好好歇會兒——」


 


我感激地看向大師姐,大師姐笑眼融融,將我拉了出來,「你不在的時候,可讓班主好一陣念叨。」


 


我又一陣感動,眨眨眼,「怎麼念叨?」


 


大師姐撲哧笑了出來,「念你會不會被繼母苛待,苛待會不會哭,哭了嗓子是不是吊得很高,萬一丟了遊春園的臉怎麼辦?」


 


我的笑容沒了!


 


真的太討厭了!


 


我們唱戲的每一日都要遛嗓子,吊嗓子,咿咿呀呀,音要細而尖銳,聲腔掠過,才能繼續往高唱。


 


所以伶人大多會留心一個人的嗓子能不能唱高。


 


班主收留我的那日刮著寒風,我找不到家哇哇大哭時,那聲調,嚯,真高!


 


吵得班主覺也睡不好,哄我也沒用,隻能給我一個大耳光,我立馬安靜了。


 


班主說我自小就是個識相的主兒,隻要她拿著戒尺守在一邊,我就比一旁的師兄弟更加用功。


 


但隻要她離開,我便會松懈一二。


 


那有什麼辦法呢,唱戲實在太苦太苦了。


 


如果不是班主還會給我一點甜,我是斷然受不了這種苦的。


 


8


 


大師姐領我去見班主時,我是忐忑的。


 


我怕班主會拿著棍子趕我走。


 


然而她沒有。


 


班主看了我許久,才道:「過來。」


 


我苦著臉,「您別打我。」


 


班主莫名笑了一下,拿出根金簪子替我插上。


 


「都是千金大小姐了,還穿那麼素淨,也不怕別人笑話。」


 


我Ṱṻ₊眼淚汪汪,像猴兒一樣撲到她身上。


 


「可我不願做千金小姐,隻想做遊春園的角兒。」


 


班主屈指用力敲了我一下,「你是好角兒,合該你好命。」


 


我嘀嘀咕咕:


 


「班主甭管是不是好角,也要有好命。


 


「而且我們還要一起唱新戲,既然我命好,那就分您一半好運。」


 


班主眼圈漸漸紅了,讓大師姐替我收拾好床鋪,搬回來就搬回來罷,橫豎也不是養不起一個闲人。


 


9


 


我唱不得戲,相府和國公府也無人尋我,我樂得清闲,日日在包廂裡嗑瓜子,聽師姐妹師兄弟唱戲。


 


如此幾日後,大師姐忽然帶了幾個小郎君和女郎闖進我的包廂。


 


我認出是那日在斐府的人。


 


上回邀請我一起賞花的郎君叫蕭展,他對我含笑作揖,「Ťũ̂ₕ上次唐突了姑娘,是某之過。」


 


我依葫蘆畫瓢,也愣愣作了個揖。


 


「不唐突,不唐突。」


 


餘下幾人轟一聲笑了。


 


甚至還有個小郎君弄眉擠眼,「你們兩個這樣拜來拜去,像不像夫妻對拜?」


 


我的臉唰地紅了。


 


蕭展的臉也紅了,但他脾氣好,嘴巴笨,也說不過他們。


 


倒和我一樣呢。


 


上次說我衣裳輕浮的女郎是尚書嫡女黃舒柔,她對我抱歉笑笑,誠懇道了歉。


 


我又不是小肚雞腸的人,自然原諒了她。


 


這群公子貴女不像斐南鶴說的那般會取笑人,看見桃紅和我坐在一塊也沒說什麼,賞戲時還能點評幾句。


 


黃舒柔道:「老祖宗們都愛聽戲,我們這些人中就數蕭二最愛聽戲,前兩日我們看見了你坐在這裡,蕭二還忸怩,怕你生我們的氣。」


 


「我才不是小性子的人。」


 


幾個郎君笑道:「如此甚好,娶妻當娶賢,娶個大度的女郎才要好。」


 


我搖搖頭。


 


「但哪個女郎都不是天生大度的,有了弟弟妹妹也會嫉妒弟弟妹妹,自己的夫郎有了其他妾室,亦會生出嫉妒之心。哪裡來的大度呢?」


 


黃舒柔擰了擰我的臉,「仔細這話別被丞相聽了去。」


 


我拖著長長的聲調,「哦——,那是個老古板。」


 


眾人紛紛笑了。


 


黃舒柔又問我二妹妹的事。


 


「斐大郎說你是伶人,你二妹妹怎也沒有替你說話?」


 


我不是淮念珍肚裡的蛔蟲,我又怎會知道呢?


 


還是小侯爺王安泉用折扇敲了敲自己,「嘿!不是說淮相的女兒正在和斐府議親嗎?沒準這就叫夫唱婦隨。」


 


我木住了。


 


饒是我再三警告自己,不許再喜歡斐南鶴了,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有些難過。


 


淮念珍在相府就不大喜歡我,我還費盡心思去引誘她的未來夫君,更要緊的是,我還失敗了。


 


真真丟人極了。


 


我將頭埋了下去。


 


幾人一時無話,便打了個岔退了出去,約好次日再來。


 


桃紅安慰我:「沒事的小姐,您就當他們兩個是綠豆配王八。」


 


我的淚水將掉不掉,抬頭卻正好撞上了班主的眼。


 


10


 


班主待我好,聽桃紅講述我在國公府遭受的冷遇後,氣得直發抖。


 


然而戲子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乃最末等的下九流,她即便再惱再氣,又能奈他們何?


 


她哆嗦幾下,淚懸懸落在腮邊,「你好歹是王夫人的救命恩人。」


 


我笑道:「什麼恩人不恩人的,倘若我隻是遊春園的伶人,您敢讓我挾恩相報嗎?」


 


班主不說話了,撫著我的發,半晌才說一句,「好孩子。」


 


我借機問,「那您的新戲還寫嗎?」


 


班主答:「寫。」


 


「把窈娘做扇子,送扇子那一段刪了吧。我試過了,郎心似鐵,壓根沒用。」


 


我和班主本打算寫一出戲,叫《窈娘遊春》,講述窈娘和權貴子弟花前月下的美好愛情。


 


但這出戲還沒寫完,我就被接回了淮府。


 


裡頭定情的片段便是以扇寄情。


 


可我替窈娘試過了,權貴子弟不喜歡我的扇,他喜歡的是丞相女兒。


 


班主有些好笑地敲一敲我,「戲哪能隨便改?」


 


我低頭「哦」了一聲。


 


也是,戲不能隨便改的。


 


或許窈娘能成功,明月才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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