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舒坦麼?沒有父母,險些痛失所愛,如今便連唯一的知己好友都救不回來。
“蔓華,這是……這是樂夫人自己的選擇。”姬宏瞧出我的難過,卻也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就算付出性命也想保護的東西,就算魂魄離散也想守護的人吧。”
縱使萬般不願,我也隻得去找樂夫人。
我跟她說,我不強迫她落胎。隻是她總要好好飲食,沒準還能又些許希望。
她笑著為我拭去眼角淚水,“其實不用為我傷神。我本就不是這裡的人。”
“能來到這裡,能認識你和君侯,已經算是生命之中的意外之喜了。”
她將我們兩個人的手交疊在一起,“好好的,以後一定要高高興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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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洶湧而出,肩頭更是冰涼一片。
轉頭一看,姬宏比我哭的還要大聲。
沒一會兒,他竟哭抽了。
樂夫人笑的捂著肚子,“君侯是性情中人,君夫人還是去哄哄吧。”
我將姬宏半架半扶出去,他卻黏在我身上久久不肯離開。
“好啦,你若是再哭,我可真要懷疑你和樂夫人之間有什麼了。”
“我……我……蔓華,我……”他像個孩子,鼻涕眼淚甩了我一身。
“有件事情,思來想去,還是要告訴你。可我又怕你聽了,不會再理我了。”
17
樂夫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她卻連藥都不願意再吃。
她反倒是日日樂呵呵的,好像重病的那個人是我一般。
“這幾日怎麼是你自己來?君侯呢?和他吵架了?”
我搖搖頭,“他朝政繁忙,如今……正準備攻打除齊國。”
即便樂夫人極力隱藏情緒,我卻還是能窺出她眉眼的異色。
“君侯竟要攻打君夫人的母國麼?”
我點頭,心裡一橫,“樂夫人可知道我的母國,我的君父曾對我做過什麼嗎?”
樂夫人臉色煞白。
那些堪稱噩夢的往事,即便現在說出口,也是字字句句如刀割般難受。
“母親她,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其實我已經忘卻了她的模樣,可我心裡永遠有個空缺是為她而留下的。所以因此,即便姬宏對我千好萬好,可一想到他的母親和我的父親做下的那些事情,我便無法控制自己想要發瘋。”
“我真的想跟我母親說,我情願她沒生下來過我。”
樂夫人捂著耳朵,眉目擰在一起,“不,別說了。”
我掏出竹簡,一邊念一邊寫,“我想知道,眼前的樂夫人究竟是誰。”
竹簡和樂夫人一起沉默。
18
“樂夫人,我究竟該叫你什麼。”
樂夫人轉頭,恨不得將頭埋在牆壁裡。
“是成王姬,還是齊國的君夫人?”
“還是母親啊?!”
雙膝跪倒,叩首不停。
“您知道嗎?自你去後,我日思夜想所期盼的,就是能再叫您一聲母親。”
“可您怎麼那麼殘忍,連入夢的次數都少的可憐。”
可她卻又那麼的愛我,魂魄飄蕩,附身竹簡,隻為守護我。
母親衝下榻去,與我相擁無言,隻有淚千行。
19
我真的無法想象母親離世之後,魂魄獨自飄蕩的恐怖與寂寞。
我更無法想象母親究竟經歷了多少故事,才能有這麼一丁點的神力。
“我日夜向上天祈求,隻想在我魂魄被召入地下之前,再看你一眼。”
“所幸,天不負我。我還能利用過去的我的身子,來到現在。”
母親的力氣越發虛微。
“隻是神力有限,這具身子,終究要回到那個時候。若強行改變,一切都會沒有了。”
“聽話,即便母親從此再沒有實形,也會一直看著你。”
美麗破碎的身體在我眼前一點一點消散,化為淡淡的光芒,又化為塵埃,消失消散,什麼都抓不住。
20
母親走後,我將自己鎖在中宮,誰也不願意見。
即便姬宏日日夜夜守在我的宮門口,也不能例外。
我總是怨恨他的,他明明早就知道,就是不告訴我真相。
盡管那是母親要求,可我還是一時無法接受。
若盡早得知,或許還有機會的。
“君夫人,君上跪在了外間。您還是讓君上進來吧,若是傳到外朝去,隻怕大臣又要議論了。”
侍女芷蘭以為這是姬宏在威脅我,可我知道,姬宏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他本就一點都不害怕朝中的風言風語。
當初齊魯兩國訂婚,按照規矩,男女成婚之前是不能相見的。可姬宏卻趁著出使齊國之時,偷偷翻牆相見,隻為送我一束桃花。有心人指責這是“未婚先淫”,姬宏也不惱,隻回了一句,“心裡髒的人,看什麼都是髒的。”
又比如成婚之後,依律魯國百官夫人該以紅棗花生等物拜見我這個小君。可姬宏卻下令她們要進獻布帛財寶——那是君王才能收的禮物。
朝臣指責此舉顛倒陰陽,姬宏卻這是笑嘻嘻地一句,“寡人愛重夫人,便是江山為聘也是使得的。”
他甚至還在婚後將我帶到魯國來的媵妾全部遣返回了北齊,聽說此舉引發列國的君夫人哗然,畢竟沒有多少女子願意和自己的姐妹共享夫君。
“我不是怨他,我就是有點……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想到那些往事,我不由得一笑。
如同母親所說,姬宏是那樣好的人,我不該錯過。
想來想去,我終歸開了門。
過去的錯誤無法彌補,便過好以後吧。
“陪我去大司命廟吧,我想將這竹簡供起來。”
我想,我以後的願望都靠自己實現。而母親,也該去開啟新生了。
“好。”
21
我將竹簡放在大司命神像之後,但願大司命的神力能給予母親福祉。
我與姬宏誠心跪拜祈求,不料剛磕第一個頭,便覺得天旋地轉。
竟是地動。
梁柱搖搖欲墜,姬宏第一時間將我護在身下,以背抵擋砸下來的神像。
神像和竹簡一齊落地,倒在地上的油燈則瞬間掀起火焰。
霎那間,霞光滿室,仿佛一個罩子般將我們二人與此中混亂生生隔開。
而那霞光過於耀眼,如雷電般劃過我的腦子。
無數記憶碎片紛湧而來,竟拼湊出來另一個我的人生。
準確來說,是前世的記憶。
22
前世與今生,節點就在於姬宏出徵回國。
那時的他,並沒有帶別的女子回朝。
而那時的我,雖然對他有幾分好感,可卻絕對不會先開口說,隻等著他的誠意。
他為討我開心,宣召了東魯手藝最好的繡娘,親自布署要為縫制一件百鳥灑金裙。偏偏此事被我誤會,我以為他和繡娘有故事,便大吵了一架。
鬱悶的我回到宮中遇到姬燁,他為我獻上一隻會說話的鸚鵡解悶。我心裡高興,便留他多說了幾句。
一如今生般,殿中被點了催情藥。
可上輩子的母親靈力低微,我便被姬燁破了身子。
其實無論前世今生,我都不喜歡姬燁。可上輩子的我過於驕傲自負,外加錯誤已經鑄成,我被姬燁半騙半逼,存了顛覆魯國的心思。
我先是命媵妾用手段侍奉姬宏懷孕產子,又親自撫養姬宏的兒子。等孩子稍大一些,我便毒S了姬宏,以一國太夫人身份攝政。
在姬燁的挑撥下,我和那個孩子的關系也越發崩壞。
我心裡一橫,索性把那孩子也給毒S。
我假意扶持姬燁登位,實則卻在籌謀自己當女君。
可惜我過於冒進,姬燁在朝中的勢力又比我想象中的大,我們二人纏鬥許久,反而被別的宗室鑽了空子。
我千辛萬苦逃回了齊國,又和我的叔父暗中策劃了一場政變。
父親因母親的事情對我尚存幾分愧疚,我便假意示好,掌握父親的親衛與行蹤。叔父在我的幫助下指使大臣S了父親,自立為君。
偏偏叔父過河拆橋,以弑父S君之名處S了我。
23
以旁觀者觀察上輩子,我才知道,姬宏臨S之時的想法。
他沒有後悔沒盡早S了我,卻在後悔沒有盡早S了姬燁,更失落於他不曾走入我的心。
和母親一般,S去的他以靈魂之狀態守護在我身邊,闲暇之時便去侍奉大司命。
他和母親都在祈求大司命,能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24
此生便是重來,上輩子的靈魂還潛藏在此生的身體中。隻是不同的是,我沒有那些記憶,姬宏和母親卻有。
難怪,我會對姬燁莫名的討厭,也難怪我偶爾睡覺之時會夢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內容。
若非神像與竹簡遇火燃燒引起神力,隻怕上輩子的事情我永遠都要想不起來。
原來,曾有兩個人,愛我超過生命。
睜眼見故人,乍看之下姬宏眉眼依舊,細看之下便發覺這背後多了幾分渾厚與深情。
他笑嘻嘻地挽著我的手坐定。
“我……”
他掩住我的唇,“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無論前世今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我還怕你怨我太過痴纏人呢。”
24
姬宏執意要為我補辦一場盛大的昏儀,為防止朝中那些大臣說嘴,我極力阻止。
他卻道:“倒也不是為了咱們,我是想到嶽母。”
“她之前曾說,很遺憾沒有看到你笑著成婚的模樣。”
我赧然,是了,前世今生兩次成婚,都不是心甘情願,自然難有好臉色。
最終我們商議定,隻在中宮小辦一下。對著大司命的神像,對著母親寄身的那個竹簡。
“豈其娶妻,必齊之江。如今我的豔福不淺,豈非要讓百國國君羨慕到輾轉反側了?”
他笑笑,拿出匏瓢,裡頭盛著香甜的桂花酒。
“該行合卺禮了。”
我不明,“母親釀的桂花酒,不是明年才好飲麼?”
他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世離魂飄蕩,跟著嶽母學了許多。重生的日子,我每年都會釀一壺。想著你若是想嶽母了,便能喝到。”
我決定不讓他再說下去,不然好好的新婚夜,隻怕要在淚水中暢遊了。
25
一年後,我生下了我們的長子。
姬宏當即便宣布冊封世子,盡管朝臣們一再認為姬宏春秋鼎盛不著急,可姬宏還是堅持。
他還宣布往後朝堂之上設一珠簾,要我這個君夫人一同理政。
群臣又要說禮節,可沒等他們開口,他便踹翻為首幾個。
“寡人本也不是守禮的人啊!”
“再說了,禮節還要天下諸侯尊重成王室呢!難道諸卿還要寡人將國土獻給成天子?”
至此,再無人敢言。
其實我知道他想做什麼。
天下百國,北齊在我祖父的治理下成為一方霸主,又在我父親的治理下日頭漸落。
姬宏的母親當初雖與我父親有私,可她絕對不是個一個隻知道情情愛愛的女人。她從我父親手裡為魯國討了不少好處。
如今魯國,是僅次於齊國的大國,稍微使點力氣,霸主之位或可易主。
姬宏是做好了出兵齊國的準備,他想親徵,亦怕有不測,便早早安排好了我們母子的路。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知我者蔓華也。”
“可惜了。我不是個聽話的人。”我抽出殿中的青銅寶劍,直抵姬宏胸膛。
他也不躲,卻是臉色凝重,“不行。”
“有什麼不行?”
“此劍,乃是我母親的陪嫁,成天子所贈。母親為了我不肯拿起劍對準齊國,我卻敢。你若以為成王姬報仇之名發兵齊國,保準列國膽怯。”
無論怎樣,母親的仇,我要親手報。說到底,當初姬宏的母親委身於父親,也是父親強逼的多一些。
我知道,這條路或許很久很久才能實現。但在完成讓東魯稱霸的路上,姬宏絕對不是一個人。
“我是成天子的外孫女,也是東魯的君夫人。但說到底,我是我自己。能縱橫沙場,稱霸天下,是你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
姬宏淡淡一笑,旋即起身對我拱手行了一禮,“那就還請女君隨我一起,逐鹿天下。”
我“嘖嘖”一笑,存心嚇唬他,“你就不怕我如上輩子般,自立為君?”
他愣一下,“不然我為何稱你為女君?”
他一把將我抱在懷中,“其實在我心裡,我早已對你稱臣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