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春華臉上起了一層薄汗,良久,敗下陣來,“哎,人主,是有件東西。”
她招手讓人在樹下挖。
我心裡一陣戰慄,忍不住又發出嗚咽的悲鳴。
那是之前埋我頭顱的位置。
不多時,一個鐵皮盒子被挖了出來。
打開看,卻是一個身穿彩衣的小人。
不是神春華扎我靈魂的小草人,這小人用白玉雕成,做的惟妙惟肖,眉目間竟然與宋辭玉有幾分相似。
神女聲音很輕,“神山的長老讓人送來的,是……求子的。”
Advertisement
我踩在屋頂的琉璃瓦上,落日的餘暉映在我眼裡一片血紅。
我甚至不去想我的頭顱是什麼時候被挖走了,我已經是一隻可笑的貓了,可我還是無限悲痛。
因為孩子。
我本非神女,在神山上被灌了太多奇葩仙草,這讓我即便有孩子也會夭亡。
這是我S後,神春華在梨樹下親口說的。
5
宋辭玉又一個人在大明宮枯坐了很久。
到了掌燈時分,阿青進來問他晚膳用什麼,他似乎將將驚覺時間過了這麼久。
“人主可是有困惑?”
即便是他最相信的阿青問他,他頓了一頓,也隻說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的親人都S光了,也不知他說的故人是誰。
我活著的時候和宋辭玉貌合神離,我們從未交心。我暗暗猜度,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讓他這樣念念不忘。
我想的出神,弄出的響動又驚動了他。
他招手叫我過去,“你又來了?又在神女那裡淘氣了麼?”
真是可笑,我是人的時候他對我的好都做在人前,如今我成了貓他卻對我柔腸關切。
他把我團在手裡,自言自語,“我這幾天日日發夢,老夢見一個小女孩蹲在那梨樹下挖土。”
“背影瞧著很眼熟,似乎是我的一位故人。”
“可是我跟她打招呼,她又不理我。”
“這麼多年了,難道她還生我的氣不成。”
宋辭玉負手立在窗前,月光把他在地上的影子拖的老長。他的語氣很傷感,“我今天又在梨樹下看見你,怎麼一時竟然覺得你像她。”
我蹲在案幾上,聽他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怎麼會有人像貓。
宋辭玉這幾日就奇怪的很,他這“故人”一定也是怪人。
宋辭玉語氣一轉,“沒想到竟然會在梨樹下挖出那東西。”
夜風有些涼。
“神女今天傷心了吧。我們的孩子已經走了兩年了。”
我一悚,渾身的毛都炸起來。
我和宋辭玉兩年前的確曾經有一個孩子,可惜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就落了紅。當時宋辭玉忙於內亂,我一直以為他不知道這件事。
我想告訴他,我們的孩子是被神族害S的;
我想告訴他,我是被神族送來替S的;
我想告訴他,我的屍體被大卸八塊靈魂永世不得安寧。
可是我做不到,我活著的時候就被禁言此事,此時更是變成了一隻可笑的黑貓。
宋辭玉叫來阿青,“選個日子,我和神女去法華寺祈福,祈求上天早日賜予子嗣。”
我尾巴一甩,也不理宋辭玉在背後叫我,轉身奔了出去。
月亮升的更高,我一步步踩在大明宮青灰的地磚上,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見。
我在生氣嗎?
不是,我有什麼生氣的理由。
我在傷心嗎?
大概吧,上天為什麼會庇佑這樣的人。
我覺得我哭了,想抬手去擦,卻聽到宮人的嬉笑。
“瞧,那是神女的貓。”
“在抹臉呢,真可愛。”
我豎起尾巴,衝她們發出尖銳的咆哮。
“這貓果然脾氣不好。”
“你快別惹她,人主下令要好生護著。”
“快走,快走!”
我想起宋辭玉白天在昭華殿頒發的旨意,果然還是得了他的庇佑。
如此,還得多謝他嘍。
6
法華寺的行程很快就定好了,人主和神女同行為國求嗣,全城的百姓都出來圍觀。
他們夾道歡呼,還有不少人向車上投擲花朵。
“看啊,我們的人主和神女。”
“神女加持氣運,我們大夏一定國祚綿長。”
人人瞧神春華的眼神都充滿了豔羨和欽慕。
我冷笑。
瘟疫也好,戰亂也好,我曾無數次用自身的病痛換來他們的平安。
我曾想,我不是神女,可我一樣能護佑他們的平安。
如今看來卻分外涼薄。
滿城繁華,於我半點無礙。
我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間,煊煊赫赫,人們隻希望求得更多的照拂和庇佑。
這種時候我倒覺得宋辭玉還算個明白人。
我記得有個月白風清的晚上,我和他坐在昭華殿的梨樹下。
他先挑起話題:“輔國公滿門抄斬的折子已經遞上來了。”
輔國公是他的親兄弟。
我答:“輔國公起兵謀逆,按律當誅。”
他問:“身為神女,不垂憐天下麼?”
我再答:“天下人希求一個賞罰分明的人主和嚴明公正的律法。”
“哦,沒有加持氣運的神女嗎?”他的聲音混著梨花香。
宋辭玉,他果然從來沒把神女真正放在眼裡。
如他所說,互相利用罷了。
我S了這麼久,按他的小心謹慎,不可能一絲破綻也沒發現。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無所謂。
他要一個神女的虛名,是我也好,或者神春華也好,他無所謂的。
好容易到了法華寺山門,主持和一眾僧人已經畢恭畢敬的等了許久。
主持說了一堆國泰民安太平盛世的車轱轆話。
接著才是焚香、敬神一系列流程,最末宋辭玉和神春華兩人還一起把求子香囊供在了佛前。
宋辭玉卻不急著回去,反而突然提出了要在寺裡轉轉的要求。
“法華寺裡不是有一棵老梨樹,連神女昭華殿的那棵也是這棵的分株。今年那樹怎麼樣了?”
主持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
支吾半天,才說那棵樹原本枝繁葉茂長勢極好。但半個月前突然枯萎了一半。
“枯萎了一半?”
宋辭玉一皺眉,主持立刻開始哆嗦。
那是一棵十分巨大的老樹,樹身足有丈餘。大概已經百年不止了。但也如主持所說,一半樹冠蔥茏,潔白的梨花耀人眼目,但另一半卻焦黑枯萎,好似被火燒過一般。
宋辭玉問是什麼時候的事。
主持掰著手指數:“大概……大概二十多天吧。”
都說草木無情,怎麼這老樹居然有感應麼?
神春華忽然捂住胸口,嬌聲道:“人主,我突然覺得滯悶,想先去休息。”
宋辭玉神色輾轉,伸出兩根手指揩去她頭上薄汗,突然把她攔腰抱起:“回宮。”
人群一陣忙亂,我也混在隊伍裡。
臨行時,我回頭看了看那老樹,雪白的梨花落了一地。
一別如斯。
7
神春華回宮便病倒了。
她形容憔悴,哭著和宋辭玉說她在夢中看到一群身穿缟素的人排隊過一座橋。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還透著異香。”
她當然說的是法華寺的梨花。
神春華哀戚的自責,自己身為神女,還是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這苦厄無可奈何。
說話間,她身上羅衫似乎不經意扯開了一角,露出了肩膀上猙獰的傷疤。
宋辭玉眼神一頓,伸手把衣服替她理好,柔聲安慰:“S生有命,人尚且如此,何況一介草木。”
出了昭華殿,他讓人去法華寺把那老梨樹連根拔了去,又叮囑讓僧人們做幾場法事,免得神女日夜憂心。這一切,都被躲在門後的小茹偷聽了去。
小茹精光燦爛的向神春華報喜:“神女聰慧!這傷是當年神女為人主抵擋刺S留下的,什麼梨樹桃樹的,哪裡比得過這份情誼……”
小茹訥訥的的閉了嘴。
但已經晚了,神春華瞪著眼,輕飄飄的讓她去跪著,晚飯也不許吃。
神春華最在意自己的容貌,當初為了不留破綻忍痛在自己身上造出這個疤痕。也正是為了這個,才把我分屍泄憤。
其實說起來,當初為宋辭玉擋這一次擊S也不是我的本意。我記得那時南昭新朝初立,接待外國使臣的宴會上突然出了刺客。眾人亂做一團,爭相逃命,慌亂中我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恰在此時一枝冷箭射了過來,不偏不倚射中我肩頭,而站在我身後的宋辭玉安然無恙。
後來這就成了人主和神女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
看著神春華又摸出了寫著我名字的小草人,我趕緊跑。
神春華三五不常的扎小人讓我也摸出了規律,如果在宋辭玉的身邊,受到的痛苦會少很多。
可是這次不同,我剛跑到大明宮,忽然眼前一黑,接著便一頭栽了下去。
8
我再醒過來的時候,正趴在宋辭玉的案頭。
案上的奏折都堆成了山。
宋辭玉手裡還拿著毛筆,可是人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他之前從不用正眼瞧我,我對他也無熱情。如今卻覺得,當人主也好辛苦啊。
如今我也敢大大方方盯著他的臉瞧,就算他突然醒了,還能怪罪一隻貓敢直視他不成!
很久之前我總覺得宋辭玉很是眼熟,仔細想我十三歲就到了神山,如果見過他,隻能是上山之前。但我用照影池的水太多,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睡夢中的宋辭玉忽然一聲輕輕呢喃,“溶溶!”
再接著他一個激靈,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
宋辭玉揉了兩下額角,似乎想掩飾剛才自己的失態。
他四下一看,一把把我從案頭撈了起來,打趣道:“你這小狸奴,居然學會了去御膳房偷嘴吃,還睡倒在我大明宮殿外,你的日子還真是愜意。”
他在說什麼?
我剛才明明是昏倒,怎麼……被他說成……?
宋辭玉不知我心中的疑慮,有一下沒一下的順著我背上的毛,許是他也放心跟一隻貓說說話吧:
“我剛才夢到了一位故人,她是這世上頂好的小姑娘。”
“她救過我的命,大冬天的,她光著腳泡在溪水裡給我抓魚。”
“到了春天,她又跑去山上摘野花,我那時簡直看呆了眼,隻覺得滿山的紅的黃的粉的花,哪一朵也沒她好看。”
“可是我把她趕走了,她那天哭著說一定叫我後悔。我早就後悔了,可是我沒辦法告訴她。”
他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說起他的這位故人,此刻心中卻好像有驚雷響起。
他剛才睡夢中喊的名字是“溶溶”?!
他的“故人”叫……“溶溶”?是……原來的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