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了進京那日穿的舊布衣,懷裡抱著我的包裹,剛出爐的桂花糕還是溫熱的。
珍珠將手裡的荷包遞給我,藍緞素面的,有些舊,看起來已用過很多年了。
「回京前王爺要我做一雙軟底鞋,我已做好了,你轉交給他吧!這些時日多謝你的照料了,我便去了。」
我屈膝行了一禮,珍珠雖對我諸般挑剔嫌棄,吃穿卻從沒短缺過。
珍珠側身避過,亦屈膝回禮。
「此去山高水長,你多保重。」
珍珠將我送到角門,門口已有馬車在等著了。
趕車的人雖一身男裝,卻是個姑娘,隻是生的面瘦口闊,皮膚黝黑。
Advertisement
她便是劉少虞說的賀十一。
「十一自此以後便跟著你了,她有功夫在身,既識字又會算賬,定然能護你周全。」
十一衝我一抱拳,咧嘴一笑,牙齒白的晃眼。
「姑娘。」
聲音意外的清脆爽朗。
「日後便仰仗你了。」
我學著她的樣子抱拳。
她嘻嘻一笑便輕巧的跳上了車轅。
「姑娘,我們走吧!」
劉少虞想的多周到啊,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我卻連句謝謝都沒能同他說。
可我們也隻能這樣分離,一句都不能再多說。
寂靜的,無聲無息的。
有些話實則不必說出口,因為我和他各有各的堅持。
他有不得不走的路,我有一直想去的地方。
十一揚起鞭子,王府便慢慢遠去。
我掀起車簾,像是在慢慢遠離自己做過的一場美夢。
隻是一場美夢罷了!
有個很好很好的人,給了我一段安穩且溫暖的日子。
我輕輕撫著胸口,很酸,很澀。
我是個很笨很沒用的人,野心勃勃的想要自由,自己又沒有那樣的能力。
可我遇見了劉少虞,一個話很少,看起來很脆弱卻又十分強大的男人。
我一直覺得自己命不大好,原來所謂不好的命運都是為了和這樣一個人相遇。
如果是他,我很願意。
我從不求神拜佛,可自此後我定然日日燒香。
求佛祖,也讓他平安喜樂,得償所願。
劉少虞番外
海晏河清。
我已在這至尊之位上坐了整整十餘年,我的太子稚楚已年滿八歲。
他雖還稚嫩,可文韜武略樣樣不輸年少時的我。
他和我不一樣。
他是天生的帝王。
偶看他蹙眉讀書的樣子,我便想起年少時的自己。
頑劣不堪,一心隻想離開這紅磚青瓦壘起的高牆,想去天高雲淡的塞外去瞧一瞧。
我想做個大將軍,收復我燕雲十六州,然後在那片水草豐沛處牧馬放羊。
那該是多麼自在多麼瀟灑。
可命運這種東西啊,最是弄人。
父皇選出的太子染了天花不治而亡,自此我在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人,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兒了。
父皇去時拉著我的手,再三交代,若是想棄了這皇位也成,但至少要為我大慶教養出一個合格的新皇。
看著稚楚,我想我答應父皇的,已然做到了吧?
不知從何時起,我也學著一個人的樣子,闲來無事便搬張椅子放在太陽曬得最好的地方,什麼也不做,就眯著眼曬曬太陽。
那是個看起來很精明很厲害,實則很傻很清澈的姑娘。
身在皇家,我什麼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啊?
可第一次見她,我的心顫了又顫。
真的,怎得有人會生成那樣的模樣呢?
那時我還在假裝一個瞎子瘸子。
我見她的那日,恰是冬日,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
李家村的李鐵柱娶妻,既是同村,自是要去喝杯喜酒的。
黃昏,酒席過後,一幫小子吵吵嚷嚷的要去鬧洞房。
我一個瘸腿的瞎子,本不應去,卻不知被誰推推搡搡就進了新房。
李鐵柱本就生了痨病,床都下不來,拜堂都是他堂弟抱著一隻公雞替的。
說什麼鬧洞房,不過是為了看熱鬧罷了!
李鐵柱他娘日日吵嚷著定然要給她兒娶個天仙般的人做娘子,好叫看她兒子笑話的人看一看。
他既娶妻了,旁人便想瞧瞧他娘給他娶的媳婦是如何天仙般模樣的。
待看清坐在炕沿上人的模樣,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靜的沒了一點點聲音。
雪膚雲鬢,芙蓉花腮,水剪雙眸點絳唇,腰如束素,齒如含貝。
那是一個用輕易的文字都不能形容她的姑娘。
見進了一群男人,她微微蹙眉復又垂下了眼。
任是無情也動人。
窮鄉僻壤,鬧洞房自是沒那許多講究的。
我靜悄悄退出門來,看著房頂的落雪,蒼涼的遠山。
臉頰的熱氣久久不曾散去,心如鼓擂。
容顏太盛,蠱惑人心。
後來我知道了她的來處,知道她要做什麼。
可她似忘了自己來的真正目的,將李鐵柱的媳婦做的兢兢業業。
她也像旁的婦人一樣穿一身藍布的棉袄棉褲,用一根榆木簪子束發,誰家有熱鬧也去瞧。
村裡多少男人為了看她整日在她家門口遊來蕩去,她似不知道般。
直到有一日李鐵柱S了,我娶了她。
不是我知曉了她來李家村的目的,是因為我想我真的是想娶她。
我想娶她。
我娶了許稚,我娶了她。
我們日日夜夜在一起。
剛開始她以為我真是個瞎子,瘸子。
當著我的面什麼也敢做,譬如換衣,譬如洗澡也不關門。
我已二十有七,年少時一心想著馳騁沙場,從不曾正正經經看過那個女人一眼。
後來經歷的太多,連至親都要S我。
皇家無親情,我原不信這話,後來就信了。
在要成親娶妻的年紀,我忙著明爭暗鬥。
後來我便遇見了她,
我遇見了她。
她偶爾頂嘴發脾氣,有時還會耍小性子不理人,飯做的不好吃可哄人有一套功夫。
她坐在窗前垂頭縫衣,興致勃勃的聽村裡的婦人們說闲話。
實則那些婦人見了她總沒好臉色,她卻不大理會。
她們說她們的,她聽她的。
我原以為她是太笨不會看旁人臉色,有一日我忍不住問她。
「過去我已然活的太累了,總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如今我想明白了,我自過我的,旁人臉色如何關我何事?」
她仰頭看我,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亮如暗夜星光。
原她是懂的,隻是不願意理會罷了!
不知為什麼,我就想把我能給的最好的都給她。
她竟要色誘我。
她或許不知道,她也永不會知道, 我那天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才克制住。
她說她想要自由自在的活著。
而我要去的地方,即便是我也並不可能自在的活著。
我們回了京, 依舊同吃同住。
其實她並不需要為我做什麼。
她隻是個一無所有的姑娘,要做成什麼事兒,就得豁出她自己去。
她是個在哪兒都能好吃好睡的姑娘, 雖受了許多氣,受了許多委屈,卻依舊想努力活成自己想活成的模樣。
我去了邊城,是有正事, 也有不大正經的事兒。
我得為她尋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讓她能自由自在的活著, 又能過的安穩妥帖。
黑山問我她會不會拒絕。
我笑了,她那樣的性子,怎麼會拒絕?
她雖生出一副禍國殃民沒腦子的樣子,實則看事極清醒, 她知曉自己要什麼。
她走的那日,是個難得的晴天, 或許她早不記得了吧?
那天恰是我一年前見她的那一天。
有一日我去邊城看她。
她養馬放羊,笑的沒心沒肺。
終是活成了我想活得模樣啊!
我坐在馬車裡, 她騎在一匹雪白的馬背上, 穿一身紅衣, 我撩起車簾,她回頭。
一眼便是一生。
她認出了我, 卻並不曾打馬過來,隻是看著我笑, 目光清澈明亮,和舊時一樣。
其實時間已過去了很久很久,我已生出白發,她也長了皺紋。
可她似總是我初見她那一日的樣子。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再不曾愛上過誰,她也一生未嫁。
後來她託十一帶了一封信給我。
彼時她已去了,就葬在一處長滿草開滿花的山坡上。
十一說從那個山坡看下去,便能看見整個草原,在看遠些,便是京城。
「有一日風極大, 雪極白,你站在院門口等我歸家, 問我冷不冷?怎得這般冷不多穿些?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燒餅, 說是叫旁人從鎮上帶回來的。
我將那燒餅捏在手裡,還帶著你的溫度。
自此我便想, 你若隻娶我一人,我們便一輩子都在一起吧!
我這樣的人,要承認愛上一個人是多麼不易啊!
可你終究有你的不得已,我也有我的堅持。
你雖不在我身邊, 卻護了我一生。
我想我也不曾欠你, 我嫁過你,便再也沒嫁給別人。
我從不曾負你。「
是,我都知曉,她從不曾有一日負我。
我和稚楚說, 待我去了,也將我葬在那山坡上吧!
許稚你看,我也從不曾負你。
我們求的從不是天長地久。
愛著就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