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屋的那一年,沈錯知我喜蝦,他總會上山打獵去換蝦,做好後剝給我吃。
那年,我從未親手剝過一隻。
「沈大哥……盈玉……。」
「怎麼?……不喜歡?」
傅盈玉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沈錯極具的壓迫感嚇得臉色蒼白。
我狠狠地扯掉蝦頭,心中暗罵,「矯情什麼,給你剝還不願意。」
一頓飯下來,我氣鼓鼓地剝蝦。
傅盈玉一臉不情願,吃得如同嚼蠟。
隻有沈錯,吃得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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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宮,我癱到榻上。
一晚的體力活,今日又是粒米未進。
此時,我隻覺得四肢無力。
這時沈錯推門進來,身後跟來一群婢女。
應是新招的,都是生面孔。
「起來,陪我吃飯。」
「啊?」不是剛吃完嗎?又要剝?
婢女們行禮進門,將手裡的託盤放置在案前。
一小碗米飯,幾碟小菜,以及一盤剝好的蝦仁。
都是我愛吃的,這是……
「趕緊過來吃,別半夜沒力氣喊餓。」
我:?!
7
沈錯近日變得愈來愈忙,每日早出晚歸。
我卻難得清闲。
除了晚上有點累外,白日便是補補覺,喂喂魚,賞賞花。
亦或是同新婢女們玩玩葉子牌。
所以當傅盈玉來的時候,我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她似乎生了一場大病,即使上了一層厚厚的妝,也掩飾不了憔悴。
透過妝容,甚至還能看到臉上幾處斑駁的紅點。
莫不是得了瘟疫?
還未等她開口,我便捂住口鼻躲得遠遠。
傅盈玉滿眼怨恨,坐在案前招來身後婢女為其點上香爐。
「躲什麼,隻不過是食了鮮蝦不適而已。」
「張大哥心疼我,替我尋這香便是治這症狀的,我自是要隨身攜帶,每到久呆之處定是要點上的。」
「季小姐不會介意吧。」
故作姿態!
我在心中冷哼,放下掩住口鼻的袖子。
傅盈玉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淡淡開口道:
「我知你們有過一段淵源,但你也是實打實出賣過他的。」
「我父親撿到他時,他幾乎斷了氣,你可知他是怎樣活下來的?」
「他是帶著對你的恨。」
傅盈玉說得慢聲細語,卻字字珠璣。
我心如刀割,卻又無可奈何,隻能無力地閉上眼。
「想必你早已知道沈大哥的真實身份,這謀逆的大罪可是你父親當時審出來的,你說……你和他還有可能嗎?」
「季逢春,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有幾分姿色,竟讓他寧願不做帝王也要納你為妾,但你該知道的。」
「他有今天,是借著我父親的勢。」
「倘若你真有一絲對他的愧疚,最好早日離開,否則......待我父親入城,你和那小傻子都活不了。」
說罷,指尖劃過腰間的玉佩。
那是……我曾經丟失的?……與沈錯腰間的玉佩本是一對的白玉玲瓏。
一周後,我在傅盈玉的安排下見到了臨淄王。
讓我詫異的是,本以為會受到非人折磨的臨淄王,卻比之前胖了一圈。
我愛憐地撫摸著臨淄王的頭。
「願意跟我走嗎?我帶你出宮。」
「雖不能大魚大肉,日日有桂花糕,但起碼能保證你填飽肚子。」
臨淄王抬起稚嫩的臉,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裡第一次閃爍著幾分權謀的光。
竟帶著幾分王者風度。
......
其實人很多時候,都是活在欺騙和被欺騙裡的。
譬如曾經,我騙沈錯我厭惡他。
譬如現在……臨淄王口齒清晰地同我講道:「季姐姐,我想留在宮中。」
8
九十月,我來到南海的一座小島上。
本就早已無牽無掛,索性由著喜好來了。
秋日裡的風不大,最是下海打魚的好時候。
漁船上,我站在船尾,身後的夕陽餘暉落在翻滾的浪花裡。
風裡飄過一陣淡淡的水腥氣,落在人的皮膚上,連帶著心裡都跟著痒痒的。
身側一位大漢拉下了船帆,準備靠岸。
他說道:「今日這些足夠,咱們先回吧。」隨後咧出憨厚的笑,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大漢姓張,也是剛搬來不久。
剛來時,茅屋漏雨,都是張大哥幫忙修繕的。
他不會沈錯那會飛的功夫,隻能搬來長梯爬上屋頂修繕。
陽光下,晶瑩的汗珠順著他那黝黑的皮膚滑落。
我不禁在想,如若他是沈錯該有多好啊。
那日,我一眼便認出傅盈玉腰間的玉佩,雖與我的極像。
但卻並不是我的那個。
可我還是再一次騙了沈錯。
傅盈玉有句話說得沒錯,如今的沈錯大部分是借著傅家的勢力。
留到最後,我必S無疑。
這幾日,天氣多變。
常常白日還是晴空萬裡,到了晚間便狂風大作。
我身體不適,傍晚時分便早早睡下了。
這一覺,噩夢連連。
我夢到與沈錯大婚前夕,父親找到我。
他說:
「逢春,你應當知道,沈錯他原本是沈家長子沈確。」
「滿門抄斬的罪偏偏如今還活著,陛下已經知曉……你現在必須跟我回去。」
我跪在冰涼的地面,拽著父親的衣擺,懇求:「父親曾答應過姨娘,給我自由的。」
「給你自由,但不是送你去S,你要理解父母為兒女所算的良苦用心。」
我笑得悽涼,「將嫡姐嫁給那暴君算嗎?將我嫁給臨淄王也算嗎?」
「這到底是你的良苦用心,還是你的野心?」
「我可以回去,當你在宮中的眼線,但你要放過沈錯……保他平安。」
轉眼又見沈錯滿身是血地倒在亂葬崗,胸口一道致命傷。
手中緊握著的,是我丟失的那一塊白玉玲瓏。
夢中我心口絞著疼,拼命地哭喊,卻出不了一絲聲響。
9
窗戶被疾風吹開,來回煽擺,啪啪作響。
屋內靠窗的案臺上,紙張被吹了一地。
醒來後,我驚出了一身的汗。
枕巾也被淚水打湿一片。
門外是張大哥的呼喊聲,伴隨著扣門的響聲。
「逢春,快起來……官兵來抓你了。」
海風怒起,天邊翻湧著的黑雲。
烏雲蔽日,張大哥的臉色看不真切,扶著門框的手裡攥著的是朝廷給我的畫像。
隻是向來敦厚的人,此時說話已變了聲,「快......快跑......官兵已經進村了。」
但一切都晚了。
「如果是官兵就好了。」
當我被先帝帶人抓起來時,我心中是這麼想的。
「你跟你嫡姐,的確不同。」
廟宇內,我眼帶恨意,跪坐在地上。
先帝則靠在椅上,眼神睥睨。
即使身處破敗廟內,帝王之勢卻沒受到絲毫影響。
「你嫡姐膽怯、柔弱、卑微,S在朕的床上時,眼裡都是帶著祈求。」
「我早該知曉,那樣的人,怎敢替沈家收屍呢。」
「你那該S的嫡姐,騙了沈家,也騙了朕。」
原來當初那一舉,還是惹來了禍事。
世家子弟,無論男女,庶出的永遠見不得光。
除了姨娘,便是嫡姐對我最好。
京都的庶女裡,我最不缺衣衫,因為阿姐總會將最好的分給我。
我的妝匣裡,永遠都裝著京都城最流行的首飾。
被姨娘阿姐寵壞,犯了錯事,阿姐也總是會替我背鍋。
我那麼好的阿姐,卻被他如此折辱。
我手指暗握,幾乎將牙齒咬碎,可恨意不減反增。
哪怕是用牙齒將他身上的肉一絲絲扯掉、咬碎,也不解我心頭恨意的萬分之一。
濃烈的恨,讓我渾身戰慄。
「你錯了,嫡姐她不是怯懦,她不柔弱,也不卑微。」
「相反,她勇敢、善良,將我呵護的很好。」
「是你......是你這惡心的狗皇帝害S了阿姐,就算你現在S了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的話,激怒了先帝。
猙獰的笑,在他臉上綻放,猶如噬人精神的饕餮。
「朕最討厭的便是你們這些所謂的親情和正義,知道沈家怎麼沒的嗎?」
「沈確......哦,不對。」
「該叫他沈錯,他曾是朕的伴讀,也是朕的摯友。」
「朕隻不過是寵幸了幾個宮女,S了幾個妓子,卻要被他說教。」
「亂世之中,竟想要儒道教化於我,什麼崇仁政,恥S戮,隻會清談的蠢材而已......竟上書廢除太子。」
「所以,朕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沈家都去S。」
「至於你......若委身於我,我便可放你一條生路......怎樣?」
廟外,已露出魚肚白,刮了一夜的風,這一刻停了下來。
石燈中的火焰似滅非滅,似乎在吊著最後一口氣,苟延殘喘著。
我忽然想起姨娘對我的教導。
姨娘用盡半生來教我,如何體面地活著。
哪怕臨S前,也未曾讓我向父親祈求半分。
可我未讀過幾天書,委實不解在「生」面前,體面、貞潔、榮譽究竟有多重要。
但姨娘臨終的教誨莫敢忘。
姨娘端了一輩子,卻也被人輕視了一輩子。
她說:
「逢春,體面的活下去。若有機會走出這四方宅院。」
「莫要像你那嫡姐一般,成了別人攀附權貴的物件。」
可我如今才明白,姨娘那些所謂的體面,是我想要的風骨。
「S了我吧。」我說。
窗外寒風凜冽,才十月的天氣,城外樹木的葉子竟已然一副要落光的趨勢。
這個地方我知道,是城外荒廢的寺廟。
如今卻成了先帝這群人的落腳之地。
城內的形勢每日都在變換,但局勢早已春深。
他沒有S我,而是將我當作與沈錯交換的最後籌碼。
沈錯並沒有登基,而是扶持繼承皇位的臨淄王,而每日伺候臨淄王的那個瘦骨嶙峋的老太監,竟成了臨淄王的帝師。
10
十日後。
當第一聲雞鳴從城內傳出,城中炊煙混著麥粒的香氣騰起時。
沈錯的人攻了進來。
先帝得力將領被擒,如今也隻剩下千百殘部,皆降之。
我被堵住了口,綁在佛像的蓮座下。
試圖掙脫,卻是徒勞。
寺門從外被打開,沈錯解了鱗甲,棄了佩劍走入。
黃昏最後的一縷陽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抬眸看他,一身寡素的禪衣,脊背挺得比值。
那逆光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進,突然與兒時那個在桃花樹下舞劍的少年重合。
先帝手執弓箭,嘴角帶著嘲諷道:
「沈確啊沈確,你是朕見過這世上最蠢笨之人。」
「朕就要讓你全家都S,然後唯獨放了你……。」
「朕就是想看你這善於清談的姣姣君子,如何再做到白衣不染塵。」
先帝笑得大聲,就連手中的弓箭也跟著發顫。
「可惜你啊,還是讓朕失望了。」
「你且告訴朕,愛上S你全家的仇人女兒,這種滋味如何啊?」
「朕不信,你不知季逢春的父親,是靠著沈家夷三族坐上了尚書的位置。」
「論S人兇手,他可是當之無愧啊。」
昏暗破敗的寺廟內,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將幾人的身影癲狂、肆意地映在已經掉皮的牆上。
沈錯從容地站著,神情坦然。
我想說話,但卻講不出,隻能任憑胸口處那股撕心的悲切感,隨著眼淚肆無忌憚的湧出。
「你不會懂。」沈確平淡開口,一如他的S寂。
「人在微時,多害怕有人會奮不顧身地靠近,卻又多渴望會有那麼一個人奮不顧身地靠近。」
素淨的禪衣被風吹起一角,即使衣衫蔽體,從袖口處也可清晰看到那舊時的傷疤。
舉世清流,衣不染塵,卻淪為階下囚,陷入弱肉強食的困局。
最後拿起了長刃,做了叛臣賊子。
那雙蘊山藏水的雙眼,從此變得S寂。
至此桃花樹下舞劍的少年,便一去不復返。
錯的不是他,是這個世道。
可即便如此,囚禁那幾年,被追S四處逃竄那幾年。
他不曾怨天尤人,如同汙泥上開出的血梅,風流刻骨。
「還有你錯了,S我全家的仇人,自始至終!」
「都!隻!有!你!」
「不……朕沒錯,朕沒有錯,朕也不會錯。」
「這中庸之道,豈是你隻會清談的蠢材能懂?」
先帝被激怒,羽箭呼嘯而來。
我有些怕,閉上了眼。
子時過後,夜風將門外的火把吹得呼呼作響。
隨著沈錯的呼叫,眾人破寺而入,一時間,人影在壁,百鬼繚亂。
箭入血肉三寸的疼,幾乎讓我斷了氣。
沈錯顫抖著將我摟在懷裡,哭得有點醜。
我想笑,但疼痛早已讓我面目有些扭曲。
算了,都不是很體面,就先不再同他計較了。
11
渾身疼得厲害,猶如被處了分屍之刑。
迷迷糊糊之間,總感覺有人在耳邊念經。
「自從父親定罪,沈家闔族下獄,一夜之間,沈家親戚便散個幹淨。」
「逢春,你可知暗夜下行走,最怕的是與人同行。我本以為……我早已不懼怕背叛分離之苦。」
「我也隻是想最後見一下,那個偷看我舞劍的少女,那個替我沈家收屍的女子而已。」
迷糊之間,我似乎回到十三歲那年。
我跟阿姐外出踏春。
桃花樹下,一白衫少年樹下舞劍。
面如珠玉,姿態風流。
我躲在馬車後,看的耳背發燙。
阿姐看出我的心事,想要替我打探那是誰家的少年郎。
第二日,京都便傳出沈家貪墨一案。
一時間,京都人人自危。
究竟是誰家的少年郎,便也無從得知了。
沈錯說,夜行都不敢提燈的那幾年,我一直是他的救贖。
他也曾想過就這般與我度過此生,也許上天看自己太苦, 賜給自己的蜜餞。
以至於,我說出那麼決絕的話, 他倒是沒有多少怨恨和責怪。
隻是惋惜,這蜜餞化得太快。
但看到被我掉落的那塊玉佩時,他忽然又覺得恨。
這世道的不公, 他想討回來。
12
六月的天氣,熱得人心煩。
潮湿黏膩的空氣,讓我愈發想要發些脾氣。
我抓著腰間的白玉玲瓏, 入手沁涼, 嘴角這才有了一點笑意。
沈錯出海歸來,手裡拎著一條海魚。
背簍裡裝著盡是我愛吃的鮮蝦。
飯桌上, 沈錯給我剝蝦, 「魚蝦性涼,你不宜多食。」
應是有孕的緣故,我的脾氣有些喜怒無常。
彼時,沈錯的一句話, 瞬間讓我紅了眼眶。
「如今我算知曉, 喜愛與不喜愛的差距。」
「你該去娶傅盈玉的, 她喜食蝦你便使喚我給人家剝了整整一盤。」
「我喜食蝦,如今才吃了一隻,你便臉不是臉, 鼻子不是鼻子。」
越說越委屈,沈錯剝個蝦抬頭的功夫, 我早已淚流滿面。
「啊--?!」
「娘子......冤枉啊, 那傅盈玉每每食魚蝦,便會身出紅疹, 我讓你剝給她吃,是想讓你親手報復她啊。」
沈錯慌了神,蝦也顧不上剝。
雙手在自己潔白的長衫上蹭了蹭,連忙將我抱入懷中輕聲哄著。
我嘴巴一撇,更加委屈, 不依不饒道:「你看吧, 還說不愛, 你連她吃什麼出紅疹都知道。」
說罷,趁機將鼻涕眼淚蹭了沈錯一身。
「那是他父親同我講的啊!」
「可是......娘子,你雖愛吃蝦,但如今已有身孕, 實在不宜多吃啊。」
「至於其他......你什麼都愛吃啊......。」
......
念兒五歲那年, 我們搬回了京都。
我同鄰居踏春回來, 便一直冷著臉。
沈錯貼了上來, 扯著我的袖口, 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子……何人惹了你?」
「張娘子最近得了一款新香,說是京都都買不到。」
「哦?這事?」沈錯語氣輕松下來,「明兒我去問問, 別人有的我娘子也要有。」
「我覺得你不用去問, 畢竟——」我拖長尾音,沈錯聽後面色閃過一絲不安。
「這香同你當初給傅盈玉尋的,是一個味道。」
東風漸暖, 新燕歸來。
院裡的藤架下,沈錯哄著我。
時光荏苒,他還是那個我一生氣就會很緊張的少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