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看起來並沒有半點氣餒,反倒更像是越挫越勇。
還未等我開口,他又道:「你不是也想去邊關探望嶽丈嗎?那日郎中同我說,你這病或許出去散散心會好些。到時候我就在城內給你購置一座宅子,你就花從前我娘給我留下的銀子,也不用擔心管家,祖母也不會再嘮叨你,平時還能和嶽丈和顧大哥說說話……」
「邊關寒苦,打仗不是兒戲,你會沒命的。」我勸道。
「比起沒命,我更怕自己在你眼中一輩子都是個廢物。」月光之下,他的雙眸熠熠如墜星河。
「走吧,離開宴會太久,隻怕陛下會派人來尋我們。」許是怕我又要說些什麼,謝衍徑直走在前頭。
11
回到大殿時,趙暄看向我與謝衍的目光十分不善,面色更是難看。
「今日看到謝衍你與徽然出雙入對,如此恩愛,朕深感欣慰。」皇上趙晏喝得有些醉了,落到謝衍身上的眼神也愈加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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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朕問你想要去何處歷練一番,你同朕說,你想考慮一下。如今考慮得如何啊?」
謝衍聞聲起身:「回皇上,臣已有了決定。」
「哦?說來聽聽。」趙晏饒有興致地問道。
「臣先祖隨高祖徵戰,乃開國功臣。臣從前虛度光陰,隻知終日玩樂。如今僥幸高中,卻因徒有一身花拳繡腿的武藝而惶恐。因此臣想去邊境參軍,從末等士兵做起。」
謝衍此話一出,宴會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紛紛投以詫異的目光,就連座上的趙晏,酒也被驚醒大半。
就連我,也未曾將謝衍的話當真。
他真的……要去邊關?
「謝衍,此處不是侯府,休要胡言。」皇後見狀急忙出言訓斥。
趙晏擺擺手,示意皇後閉嘴。
「你且說說,為何要去?」趙晏問道。
「為國參戰,乃大雍男兒之責,『君子表率以動』。我如今是大雍的武狀元,自然要為國出一份力。再者,不從士兵做起豈知戰士艱苦?不知戰士艱苦,日後領軍如何服眾,又談何指揮?
「謝衍請皇上成全。」
謝衍來到殿中央跪下,字字句句擲地有聲,震驚四座。
「好!好!」趙晏頗為欣賞,連連點頭。
不料此時趙暄卻站起了身:「父皇,兒臣認為……」
「嘔……」趙暄的話說到一半,被我打斷。
確切地說,應該是被突然吐血的我打斷。
大片的鮮紅將淺色的衣裙染色,謝衍聞聲急忙衝到我身邊。
合眼之前,我聽到有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徽然!
「徽然!
「徽然……」
……
我是被周遭的聲音吵醒的,有太醫嘆氣的聲音,有皇帝發怒的聲音,還有……謝衍帶著哭腔的呼喚。
「皇上,臣女沒事。」喉嚨似被粗粝的沙石劃過,沙啞得不成樣子。
「徽然,你終於醒了。」謝衍鳳眸含淚,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徽然醒了,你放心,太醫院的太醫醫術高超,定能將你治好。」皇帝安慰我道。
「謝陛下關心,臣女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又咳了幾聲,喉嚨滿是血腥味。
皇帝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你就在宮中好好養病……」
「藥我斷斷續續吃了這麼久,身子也不見好轉。如今世子想去邊關參軍,我希望能在最後的日子多陪陪他,請皇上成全。」說著,我起身準備跪下。
「徽然,你小心。」謝衍急忙扶住我。
皇帝嘆了一口氣:「你如今這身子,長途跋涉隻怕……」
「無妨。世子有報國之志,我是他的妻子,自然應當跟隨。」我堅定地說道。
皇帝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也好。你與顧將軍也很久未見了,你去那邊,也不必他們日日記掛。」
「謝皇上成全。」
待皇帝和太醫離開後,我催促謝衍離宮。
「你才醒,要不要再休息幾日?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一定要陪我去邊關的……」他一路扶著我,被我甩開手後,手還一直懸在我手臂下方,隨時準備好扶住我。
「你想多了謝衍。」我向他解釋,「第一,我想離宮是因為宮中本就是是非之地,留在這裡與做太子的籠中獵物沒什麼區別。
「第二,我並非因為你才想起邊關的,我是真的不想再待在京城了。」
我本來還苦惱著該用什麼借口離京,正好謝衍給了我借口。
「好。」謝衍低聲應了句,回去的路上就再沒說過話。
直到回府下馬車時,我才看到他臉上的淚痕。
「你不必哭,反正我們從前也是怨侶。我走了之後,京城甚至整個天下,還有其他女子,你可以尋一個你喜歡的。」
「可你隻有一個。徽然,對不起……從前是我頑劣貪玩,讓你受累了……」
「我說過,你不必如此。後日就要啟程,明日一早我要出門置辦些東西帶去那邊。時候也不早了,早些休息。」
12
到了邊關,阿爹和阿兄看到我們很是意外。聽到謝衍還要參軍,更是覺得難以置信。
「突然過來,怎也不先寫封信來?」阿兄趁著阿爹帶謝衍到軍營四處巡視,拉著我進帳裡說話。
「寫了你們會讓我來嗎?」我反問他。
「是你逼謝家那小子來的吧?我聽說他前陣子才參加武舉中了狀元,突然來前線,侯府的老夫人同意放人嗎?」阿兄認定是我逼謝衍。
「是他求皇上讓他來的,皇上都發話了,老夫人就算再不願意也不敢違背聖旨。再者,京中可不比戰場安全多少。」我將京中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阿兄。
「這侯府簡直是欺人太甚!這太子也是心狠手辣。如今你到了邊關也是好的,省得我與阿爹天天記掛你。謝家這小子,我會替你看著他的。」阿兄氣憤道。
「你不必太慣著他,別的士兵是如何,他便如何。他就是過得太順風順水了,讓他吃點苦頭也是好的。」經過這些天下來,謝衍的確不是隻是為了敷衍我。
可畢竟從前順心的日子過慣了,狀元又是被趙暄推著做的,真入了官場,隻怕又要惹出不少事來。
「那好。」阿兄應下來,「你想在這裡待多久?真等我們打贏了再一起回京?」
「我可能等不了這麼久。」
我也不會和謝衍一同回京的。
……
往後的日子,我在邊城購置了一所宅子,闲時就去軍營給將士們送些糕點或者別的所需之物。
而謝衍,當真如他所說一般,和別的士兵一樣,日日在軍營中訓練、巡查。
每次我到軍營時,他總是衝到最前面,幫我一起派東西,然後順便問我,最近身子如何,有沒有按時吃藥。
我嫌他啰唆,每次都是隨便應付兩句。
有時,連阿爹和阿兄都覺得我對謝衍未免有些太冷漠了。
直到,一日雨夜,有人跑來同我說謝衍去偵察敵情時受了重傷,生S未卜。
我冒雨到軍營時,阿爹和阿兄正領兵整裝待發。
阿爹見我來了,急忙道:「謝衍發現了敵軍的糧倉,回來的路上又遇上的敵軍的巡邏隊伍,受了重傷,你去看看吧。我們要在敵軍發現此事之前突襲糧倉。」
雨勢很大,風一吹,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沒顧上目送軍隊遠去,我進了謝衍所在營帳。
地上止血用的紗布如紅綢般堆在地上,觸目驚心。
謝衍昏迷在床上,臉上血色褪盡。
軍醫看到我來了上前道:「世子背上的刀傷很深,回來一路上失血過多,又淋了雨,隻怕今晚要發熱。」
「他如今可好?」我問道。
「要看今晚能不能熬得過去了。」軍醫嘆了聲。
「那我今晚留下來照看吧,今夜雖是突襲敵軍糧倉,但傷亡不能避免,軍醫先去準備給士兵們止血療傷的藥吧。」
13
軍醫離開後,我一直守著謝衍。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虛弱的謝衍,盡管邊關的日曬讓他膚色變深,可依舊遮不住臉上的蒼白。
原本清俊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疤,顯得猙獰。
我撫上謝衍的額頭,去探他的體溫。
我坐在床邊,軍醫的話一直在耳旁回蕩。
從前我與謝衍很少有這般安靜的時候,落水之前見面總是吵架,落水之後見面總是他在說話。
後半夜,謝衍果然發起了高燒,明明渾身發燙,卻一直喊冷,還說起了胡話。
手被他握緊,一直聽他念我的名字。
我不停地替他換著敷在額頭的湿巾,以及替他擦去眼角的淚水。
暴雨終停,天空初見日光。耳旁響起戰士們回營的歡呼時,謝衍也退熱了,而我也困倒在床邊。
再醒來時,鬢邊被溫涼的指尖撫過。
睜眼撞入謝衍的雙眸中:「你醒了?」
我才反應過來我一直枕著他的手臂,急忙站起身來。
「你什麼時候醒的?」我問他。
「比你早一些而已,你昨晚一直在這裡?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你能醒來我就放心了。女子在軍營中過夜難免遭人議論,我現在就回去。」我避開他的目光。
「打仗時不能一直看著眼前,也要注意周圍的動靜。不然下次,可就沒這麼好運了。」我又提醒道。
「你不用擔心我,我雖然受了傷,但敵軍我一個活口都沒放走。」謝衍語氣裡還有些得意。
「驕兵必敗。」我沒好氣地說,「若是你這次沒熬過來,你現在就不能安然無恙地說這句話了。」
「其實我沒熬過來也好,這樣我就能走在你前面。等你日後下去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讓你不必害怕。」謝衍笑著,原本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血色。
「誰更害怕還不一定呢。」我被他逗笑了。
「你終於笑了。自從落水後,你便很少對我笑了。」謝衍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從前被你氣得也沒機會笑。」
「那往後的日子,我們就開開心心地,好嗎?」
我無視謝衍的試探:「你才醒,現下好好養傷才是最重要的。」
……
來到營帳外時,阿爹和阿兄也在外面。
「此番謝衍發現了敵軍的糧倉,讓我們及時帶兵前去搗毀糧倉。齊國本就鬧災荒,如今重創糧倉,敵軍銳氣大減,這場仗或許很快就可以結束了。」阿爹感慨道。
「我看謝衍來軍營後,任勞任怨。反倒是你,未免有些太冷淡了。」阿兄也有些看不下去。
「你們都知道我決定了的事不會輕易改變,也不必勸我了。我與謝衍,本就是無法挽回的局面,如今冷淡,總好過日後還要繼續糾纏。」我應道。
「也罷,從小你就有自己的主意,學什麼東西都不精通不罷休,誰也勸不了你。」阿爹嘆道。14
這場戰事的局勢如阿爹所說那般,齊國軍隊糧草被毀,恰逢齊國災荒,軍隊士氣大減,百姓怨聲載道。在我軍的攻勢下,齊軍節節敗退。
謝衍立功一事很快就傳到了京中,聖上立刻下旨讓他繼承爵位。回京之後,想必定會進一步封賞。
謝衍告訴我此事時,我正躺在床上,連藥碗都拿不穩了。
他接過清雲手中的藥,想喂給我。
可劇烈的咳嗽讓我無法咽下一口。
「恭喜世子……」我對他說。
「我不要你恭喜,我要你好好地。你還要同我一起勝利回京呢……」他雙眼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我如今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我不想折騰了,就在這裡葬了我吧。」我努力抬手替他擦去淚水,「如今身上有了軍功,又承了爵位,行事需穩重些。」
「可這不是你以前最想看到的嗎?你若不是不在,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你以前也是不喜歡我的,就和以前一樣就好。京中最不乏才貌雙全、性情溫和的世家女子,再娶一個很容易……」
「徽然,我不會再娶的。」謝衍幾乎是脫口而出。
「老夫人不會同意的,皇後娘娘也不會同意的。」我搖頭笑道。
「她們無論如何逼我,我都不會同意的。我謝衍,這輩子隻有你一個妻子。」他將我的手握得很緊。
這是第一次,我沒有掙扎。
因為我也沒有力氣了,感覺手同棉花一般,被他抓住,然後滑落。
合眼前,謝衍的淚水如同雨滴一般落在我的臉和手背上。盡管滾燙,我卻無法拂去了。
耳旁是謝衍喚我的聲音,同那次我在宮宴上吐血昏倒一樣,不同的是,我再也不會在他面前醒來。
我還記得當年成親,謝衍掀開蓋頭時,含情脈脈地喚了我一聲「徽然」。
奈何性情不合,終成怨侶。
細數光陰,已經快五年了。
我真的太累了,所以我選擇離開。
……
齊國割城議和那日,我與清雲乘馬車離開邊關。
與阿爹和阿兄告別後,清雲問我有沒有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