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御案上擺的砚臺是難得的極品,墨條也是一兩千金的桐煙徽墨。


寧如深研墨的手法不算嫻熟。


但他手指生得好看,修長如玉。袖擺撩起,握著墨條看上去賞心悅目。


可惜被伺候的人似乎不懂欣賞。


李無廷把他叫來後便又埋首案間,除此之外半點與朝堂政事有關的話都沒說,就連手中的奏折也沒給寧如深看上一眼。


寧如深一邊研墨,一邊掃過案頭的奏折。


他正暗搓搓偷瞄著,冷不丁就看見“戶部”、“耿嶽”、“貪墨枉法”幾個字。


果然是被彈劾得厲害。


看李無廷的批復,似乎還沒給定罪。但若是耿尚書再給不出銀子和說法,恐怕眾口難服,遲早都要下獄……


寧如深不知不覺看得入了神。


李無廷本來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將人放到眼皮子底下,就是要看看這人想幹什麼。


卻沒想到這人竟然如此明目張膽。


大概是為了看得更清楚,甚至將腦袋轉了半圈,就差伸手把他的折子扒過去了!


“……”李無廷低呵,“寧琛。”


寧如深一下抽回思緒,抬眼便對上帝王直逼而來的目光。


他心頭咯噔一跳,伏身叩拜,“臣逾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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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前一陣寂然。


寧如深跪在御案旁,入目是冷硬的桌角和厚重的地毯。他呼吸微促,正思索著該如何狡辯,就聽“啪”的一聲輕響落下。


那本奏折被扔在了他跟前,白紙黑字。


寧如深抬眸,“陛下?”


“想看什麼?”李無廷垂眼看著他,語調平靜,“朕允許你看。”


寧如深心頭警覺:


皇帝不嗆聲,必定在挖坑。


他將奏折推了推,“臣不敢…”


“看。”


幾步外的德全早已嚇得渾身冷汗,話也不敢插一句。


寧如深,“……”


行吧,既然你都這麼要求了。


“臣遵旨。”他又從善如流地將奏折扒拉回來,直起腰坐在地上細細看過。


奏折上的內容同他瞥見的差不離,不外乎是彈劾耿嶽貪墨受賄、中飽私囊,按律當處以抄家,流放——


以儆效尤,正風肅紀。


幾筆濃墨映入眼中,寧如深抿了下唇。


“看完了?”帝王的聲音從上方落下。


寧如深捧著折子抬頭,心頭還有些紛亂,他對上李無廷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成體統:年輕的臣子跪坐在御前,烏發緋袍垂了一地,捧著奏折應得連句尊稱都沒有。


但不成體統的寧如深本人並未意識到。


身為帝王的李無廷關注點似乎也沒有放在這裡。


他深長的目光望進寧如深那雙清亮而略微失神的眼中,忽而開口,“聽說寧卿同耿尚書之子私交甚好,話不避私……”


寧如深回神,迎上李無廷的目光:所以?


李無廷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不如寧卿來說說,朕該怎麼處置耿尚書才好?”


“……”


作者有話說:


寧如深:耿尚書年邁,不如放過他;耿侍郎已經有了新的職業規劃,就隨他去吧。


耿砚:?


第7章 您來就來


他就知道!


寧如深吸了口氣:李無廷能有什麼好心思?不過是想給他掘坑而已。


“臣……”他按下紛亂的思緒。


這個問題答不好,他跟耿家一起完。


躊躇間,宮宴那日聽來的傳聞忽然浮出腦海。寧如深定了定神,決定賭一把——


他放下奏折,俯身叩拜下去。


朝服下透出的背脊秀挺如松,“臣以為,貪墨枉法危害民生,此等禍國殃民之人,當抄家流放,九族同罪!”


頭頂默了幾息。


李無廷似意外般點了點指尖,而後又帶上了幾分冷嘲,“寧卿割袍斷義,公私分明,清正可嘉……”


“那便按寧卿所言,將耿家定罪流放。”


話中的意味真假難辨。


寧如深差點把毯子摳出個洞:平時沒見你對我這麼器重。


他深呼吸了一下,“臣是指,‘貪墨枉法’者,當下罪。”


話落,御書房裡一片安靜。


李無廷忽而開口,“都出去。”


御書房裡的宮人一瞬哗啦散去。


隻剩下滿頭冷汗的德全還候在一旁,抖得像個篩糠的漏勺,渾身都寫著:完啦!


人都遣了出去。


李無廷起身走到寧如深跟前,漆黑的眼底如有烏雲壓境,醞釀著情緒,“誰給你的膽子,敢揣測朕的心思。”


他輕聲,“都聽了些什麼風言風語?”


寧如深心跳微促,暗道自己猜對了。


李無廷果然知道背後的主使是先太子黨。那剩下的問題就在於,他打算怎麼處置崔氏?


新帝登基,根基未穩。


任誰來看眼下都不是扳倒崔氏的最好時機。


但如果嫻妃真的是被崔皇後害死……


寧如深想:若他是李無廷,肯定日日夜夜都巴不得立馬把人弄死。


“回朕的話。”上方的聲音又落了下來。


寧如深醞釀了兩秒,直起身回道,“其實臣是聽耿侍郎瘋言瘋語……”


李無廷,“……”


寧如深,“說戶部的錢都被崔家拿走了。臣看他說這話時舉止若狂、狼狽不堪,雙拳攥得通紅,咬碎一口銀牙,神色不似作假——便鬥膽稟報陛下,望能查明真相,嚴懲首惡!”


他一口氣說完,還在心頭合計了一下。


一共七十四個字,扳回一城了。


正默默合計著,忽聽李無廷開口,“是朕誤會寧卿了。”


寧如深充滿希冀地抬眸:不追究他了?


李無廷,“寧卿和耿侍郎私交似乎很差。”


“……”寧如深唇一抖:重要嗎!


在他心潮湧動間,跟前的帝王收回了目光。


一道輕飄飄的聲音落下,“寧卿可知,處置崔家要比處置一個耿尚書麻煩多少?”


寧如深呼吸滯了一下。


李無廷說完,邁步走向御書房外,“今日的話,朕當你沒說過。回去,這裡不需要你當值了。”


德全掛著一腦門汗珠子趕緊跟上:可算翻篇了,嚇死他啦……


玄色的衣角和一身緋袍擦身而過。


寧如深忽然伸手拽住了帝王的衣擺——


李無廷腳步一剎,低頭看去。


德全差點就跪了:哎喲這又是要幹嘛啊!!!


寧如深心頭打鼓,但還是拽緊了李無廷的衣袍。既然都決定踏出這一步了,那就一條路走到底。


他呼出口氣,對上那危邃的目光,“或許是麻煩…但臣願做陛下的一把刀。”


玉骨伶仃的手襯著墨色玄衣,不堪一折。李無廷的視線順著他的手臂一路延伸至那張仰頭而來的臉上。


默了兩息,“松手。”


……


哗啦!一道杯盞碎裂的聲響從御書房裡傳出來。


緊接著,守在外面的宮人隻聽得天子之怒,勢若雷霆:


“寧琛言行無狀,拖下去,仗三十!”


宮人們嚇得噤若寒蟬。


不知向來聖眷在身的寧大人,如何觸怒了龍顏。


兩隊錦衣衛奉命前來。很快,庭中便傳來了一聲聲令人後背發寒悶響:


嘭、嘭、嘭……


·


視線敞亮的庭內。


平直的木凳上牢牢綁了一大塊豬肉,左右兩名錦衣衛高舉廷杖,盡職盡責地一下下敲著豬臀:嘭、嘭、嘭!


寧如深煨著披風坐在不遠處,捧了杯熱茶小口嘬著,好不柔弱。


雖說是苦肉計……


但給他找這麼個替身,是否是在陰陽什麼?


他側目朝李無廷瞟去。


李無廷面無表情,“朕還是頭一次用這麼脆的刀。”


寧如深羞赧,“刺客都是高攻低防……”


他說完也不管李無廷聽懂了沒有,轉頭朝人露出兩排小白牙,“不如臣再做得逼真一點?”


李無廷薄唇似警覺地動了一下。


寧如深已經放下茶盞開口:“嘶…啊……啊………”


“啊……陛下饒命啊………!”


他叫得十分正經,一旁德全卻聽得心慌。


李無廷額角一跳,忍無可忍,“閉嘴。”


“……啊。”


寧如深最後用氣音收了個尾,又乖乖合上了嘴低頭喝茶。


他其實自我感覺還挺不錯,情緒都到位了。


三十廷杖沒多久就打完。


傳聞中殺人不見血的錦衣衛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板凳上的豬肉。


寧如深贊嘆而羞愧,“委屈他們了。”


堂堂直屬聖上的軍機特務,害他們做這種事,實在是他的罪過。


“若為朕的刀,就要什麼都能做。”李無廷淡淡道。


說話間,錦衣衛正抬著豬肉從寧如深面前走過。寧如深看了眼,三十杖下去,整塊肉都被打得皮開肉綻。


“寧卿。”一道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寧如深轉頭,隻見李無廷輪廓分明的側顏映著背後灰白的庭牆,目光落在遠處,“朕給你這次機會,莫要令朕失望。”


他捧緊了茶盞,熱意從指尖直燙到心頭。


“臣必全力以赴。”



回到寧府。


寧如深入屋便吩咐杏蘭給他拿了紙筆過來,伏案奮筆疾書。


嚴敏湊過去,“大人,您在做什麼?”


寧如深頭也不抬,“我在全力以赴。”


嚴敏:??


沒多久,紙上便寫下了條條名目。


寧如深拿起紙張瀏覽了一遍,自認為沒什麼紕漏了,便滿意地出屋喚來十名護院。


“從現在起,你們就按著我紙條上寫的去做,動靜大一點——把衣服穿上!我不是指這種動靜……嗓門大一點,明白了嗎?”


護院齊齊垂頭,“是,大人!”


待一群彪悍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嚴敏湊過來,“大人讓他們買什麼去了?”


寧如深矜持地遞去紙條,向人展示這篇文採斐然的清單——


嚴敏低頭一看:


東市買燻爐,西市買棒骨;


南市請大夫,北市扯白布。


“………”


寧如深暗含期待,“什麼感想?”


嚴敏,“老奴想都不敢想。”


·


不過一天,傳言很快飛了個遍——


寧如深躺在院裡的軟榻上,眯著眼睛曬夕陽,“現在外面都怎麼說?”


嚴敏如實稟報,“朝中都說大人您失寵了,因為幫耿尚書說話而觸怒了龍顏,打了三十廷杖。打完當場就不行了,蓋著白布被抬回了寧府。”


“他們信了嗎?”


“信了。都知道大人斷了八根肋骨,府裡買了十斤棒骨給您補補。還將京中大夫一網打盡,拐進府中開了兩車藥材吊命。”


“還有那些白綾……”嚴敏說著一頓,欲言又止,“呃大人,這個會不會有點誇張?”


“就是要讓人虛實難辨才好。”寧如深微微睜開眼,細長的睫毛染著夕陽的薄金,“要想騙過敵人,必先騙過自己。”


他悠悠望向遠空,“呵,目眩神迷了吧。”



同一時間,養心殿中。


李無廷目眩神迷地揉了揉眉心,“你再說一遍,他在幹什麼?”


德全躬身,“稟陛下,聽說寧府開始扯白布,準備掛靈堂了。”


“………”


德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帝王的神色,打著哈哈,“雖說是苦肉計,但寧大人也做得太逼真了點,奴才都快信了呢。”


他說完,殿中卻沒有回應。


隔了好半晌,李無廷忽然開口,“朕那日,應該的確是沒有打過他?”


德全驚怔地抬眼,“陛下?”


李無廷緊蹙著眉心,竟生出一種恍惚,“也沒罰過他別的?那茶盞……當是沒碰到他?”


“那自然是——”


德全本來很篤定,但被這麼一問,突然也不確定了:寧大人那病骨沉疴的身子,還真說不清楚。


他噗通跪下,“奴才,奴才也記不清了……”


李無廷被傳言攪得頭昏腦脹。


自從重生以後,很多事都變得離奇了起來,跟做夢似的。


“拾一。”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跪在了殿內。


“你去看看,他是裝病還是——”話到一半,李無廷似想起了什麼,又止住,“算了,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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