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一直有殷無書給的羅盤在手,謝白才不至於走錯方向。這大概是殷無書近來做的唯一一件不讓謝白上火的事了。
走走停停,僅僅是一個白天的工夫,謝白就已經又過了十大幾站,離最終的目的地也不遠了。
其實他本可以再快一點,但一來懷裡的黑貓太小了,總在陰門之間來回魂魄會承受不住,容易受損傷。二來……他自己的身體也有有點撐不住了。
昨天夜裡在妖市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感覺到異樣了,不然也不會把每一份食物的熱氣都一點不剩地吸進體內。但那麼多熱得發燙的食物和氣流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隻微微緩解了一點點而已。
今天則徹底沒了用處。
過了下午三點,從太陽西斜光線變弱開始,昨天夜裡那種能把所有熱氣都消融掉的寒冷就又開始在骨縫中蔓延。
他每穿一次陰門,身上就更冷一點,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連嘴唇都已經沒有什麼血色了。
最要命的是,在入夜的時候,他落腳的地方已經到了古早的孔雀湖一帶。
腳下是暗丘起伏的沙海,四周圍的景象幾乎一樣,看不出什麼區別,目力可及的地方除了沙就是枝幹發白的斷木,還有藍得詭異的一汪深湖嵌在其中。
謝白腳前的一片砂礫被風吹開,成片的枯骨便從底下裸露出來,在這種荒無人煙的背景映襯下,更顯得鬼氣森森。
沙海裡晝夜溫差極大,一入夜,所有的熱量都迅速流失,氣溫很快降了下來,冷得連骨頭都疼。
謝白在一處背風的沙丘後面倚著枯木根坐下,舉著羅盤對著四周圍的景物努力分辨著方位,他的面色依舊冷漠,除了皺著的眉,看不出什麼別的情緒,但拿著羅盤的手指上已經結了一層白色的霜。
而且那層霜正一點點地朝手背、手腕處蔓延。
他的另一隻手垂在身側,並沒有摟懷裡的小黑貓,怕把那小東西凍壞。結果小黑貓非但沒有被氣溫凍傻,反倒在謝白身上爬上爬下,忙得不行。它咬著謝白的袖口,想把謝白的手往上拽。結果用力過猛,非但沒把謝白的手拽上來,反把自己摔了個倒仰,肚皮朝上地橫屍在謝白盤坐的腿上。
它這麼一摔,一直在找方位的謝白終於注意到它了,把垂在身側已經結滿了白霜的左手遞到它面前,低聲問道:“拉我幹什麼?”
小黑貓仰頭衝他眯了眯眼,終於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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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撥弄了一下謝白手的位置,而後扒上謝白胸口,艱難地翻了個身,頭衝下腳衝上地掛下來,四隻爪子死死勾著謝白的衣服,一邊用最暖和柔軟的肚皮去焐謝白的心口,一邊拼命地伸著脖子去舔謝白結了霜的手指尖。
謝白看著它那堪比雜技的姿態,默然無語:“……”
過了半晌,忍不住訓了一句:“也不怕把舌頭凍上。”
他有些看不下去這小東西費勁的姿態,幹脆還是抬手託住了它,以免它掛一會兒累了,直接栽下來。
謝白向來骨頭硬,但是再硬的骨頭冷到極致的時候,也還是會痛得難忍。
偏偏這裡鬼門難辨,怎麼都找不到正確的方位,簡直煎熬至極。
就在他連脖頸都開始結霜時,那汪孔雀湖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很低很低的女聲,被來往的風吹得斷斷續續的,輕而縹緲。
第36章
謝白撩起眼皮朝孔雀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水依舊藍得驚心,在夜色下的沙海中有種妖異的美感,微微起伏的沙丘半遮半掩,使人看不到那聲音的來處。
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在那種一看就妖氣深重的湖附近,怎麼可能有正常人存在?用腦子想想都不可能。
他靜靜地盯著那個方向,斂住呼吸,一手按住了還在舔他手指的小黑貓,另一手壓在唇上比了個噓聲的動作。
小黑貓很通人性,眨了眨眼,俯下身來整個兒抱住他的手臂,細細的尾巴十分粘人地纏在他的手腕上,一動不動,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謝白垂目掃了它一眼,便沒再管了。他確實從殷無書那裡繼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哪裡都敢獨闖。但現在,他的身體狀況差極了,體內一丁點兒熱氣都聚不起來,連火都搓不出一團,在這種境況下還什麼都不顧,隻身去查看情況,那就不是膽子大而是傻了。
不過在這種時候,他這種體質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謝白用體內散出的寒氣把自己和小黑貓籠在其中,把活物的氣息降到最低,幾乎和低溫的沙地融為一體。
果不其然,當他們把活物的氣息全部掩蓋住之後,那陣輕微縹緲的女聲漸漸消失了,整個沙海又歸於沉寂。
盡管如此,謝白也沒有全然放松警惕,他不動聲色地移動著目光,一點點地將周圍的景物和羅盤對上,同時不忘注意著湖那邊的情況,以防出現什麼變數。
他在心中默算了一遍,終於定準了鬼門方位,剛好向著孔雀湖的方向。隻是他現在的狀態暫時祭不出黑霧開不了陰門,還得再調息一會兒。
就在謝白半闔上眼,打算聚一波力的時候,原本靜謐無聲的孔雀湖突然撩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直潑向謝白的方向。原本漸漸低微消失不見的女聲又突然響了起來,夾雜在水花聲中,像是一種蠱惑人心的韻律。
謝白皺著已經蒙了一層薄霜的眉,幹脆地抬手揮出寒氣,頃刻間將一片水霧直接凍成了霜,撲簌撲簌地直落下來。
然而在那之後,更大的水花像一面張力極大的網,在謝白揮出第二波寒氣之前,兜頭籠罩下來,將他連人帶貓一起裹進了孔雀湖裡。
整個人入水的那麼一瞬間,謝白居然覺得有些好笑——孔雀湖的溫度比沙地的溫度高一些,他這種冷到極致的掉進湖裡,居然覺得要比之前好受一些。
謝白二話不說,在觸水的一瞬就調轉了體內氣息的流動方向。
眨眼間的工夫,孔雀湖裡殘存的熱量全部朝他湧過來,透過四肢筋脈,被他迅速吸進了身體裡,一丁點兒也沒有放過。
因為有他的存在,整個孔雀湖動蕩不已,水流瘋狂旋轉傾覆,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那陣低低吟唱的聲音微微打了個頓,就開始變得更大了,除了最初的女聲,又加入了四五種其他的聲音,有男有女,像是數重奏一樣,有高有低,飄渺不定,聽得人腦中一片混沌,神智迷離。
謝白本就冷得骨肉刺痛,被這吟唱聲鑽了空子,一時間,居然真的了意識不清的趨勢。
不過即便意識有些渾濁,他依舊沒有停止汲取每一絲熱氣。
整個孔雀湖的溫度直線下降,直片刻的工夫,邊緣部分便開始出現了浮冰,越結越厚,且逐漸朝謝白所處的中心蔓延。
在翻攪的水花和蠱惑人心的低聲吟唱中,謝白恍然看到了幾條從水裡甩出來的深色魚尾,和孔雀湖一樣顏色,在夜幕裡泛著詭美的光。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
鮫人性惡,善以吟唱魅人,即便是妖靈大能栽到鮫人手裡也是要吃點苦頭的。鮫人的吟唱能勾起心底最深最渴望的東西,能編織最美好的夢境……除非真的無欲無求,否則必然是要中招的。
不過中招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了應對的方法——就是在鮫人吟唱魅人的時候,順其道而行,幹脆先沉入夢裡,等鮫人以為自己得手,放松收聲的時候,再抓住時機破局反擊。
隻是……本該在海裡的鮫人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這是謝白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個疑問。
其實,這是謝白第二次碰見鮫人,所以他知道自己會夢見什麼……而這夢並不全是假的,大半都是記憶裡真實發生過的……
正如他所料,詭藍的湖水消失不見後,取而代之的是他曾經很熟悉的房間。
靠窗的地上放著一個小火爐,爐膛裡不知燒著什麼東西,發出嗶剝的輕響,沒有煙味也不嗆人。
火爐上擱著一隻砂陶鍋,咕咕地煮著什麼東西,散著一股淡淡的竹香,和著暖融融的熱氣,浮散在屋子裡。
這是丙申年的隆冬,是謝白跟殷無書一起生活的第六十二個年頭,臘月裡下了十來年裡最大的一場雪,斷斷續續下了好多天,積壓了厚厚一層,屋檐上掛著一排長長短短的冰凌,倒錐一樣。
謝白正站在火爐旁,彎腰將砂陶鍋的蓋子揭開一條縫,滾滾的熱氣便從縫裡瀉了出來。
他重新蓋嚴實鍋蓋,又坐回到窗邊的椅子上,拿起擱下的書,打算繼續看。隻是沒看兩頁,目光就落到了旁邊的靠榻上——殷無書正闔著眼坐靠在那裡,寬肩大袍,手肘擱在軟墊扶手上,瘦長的手指彎曲著,懶懶地支著頭,長而黑的頭發沒有束起,松松地垂落下來鋪在榻上,姿態闲散極了,像是小憩一樣。
可實際上,殷無書並不是在小憩,而是在大修。
有靈力的人隻要仔細看一眼,就會發現,殷無書周圍正繞著一圈又一圈的金線,威壓深重。
這種大修,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年紀大了,時不時需要自我調理一番,以保持最好的狀態”。在謝白看來,就是每隔十來年大睡一覺,每次持續六到八天不等。
在調理的幾天裡,殷無書會把自己跟外界徹底隔絕開,感官全封,以免受到打擾。
每次調理前,他都會叮囑謝白:“我若是中途醒了,你隻管把門關上,從外頭鎖好了,去別處逛上兩圈再回來,耗個一盞茶的工夫就差不多了,不論如何,不許留在屋內。”
至於剩下的時間,謝白須得在屋子裡,用小爐火,架上殷無書事先備好的砂陶鍋和一鍋不知什麼來由的水,細細烹煮,從殷無書閉眼一直烹煮到他調息結束,始終保持著沸而不滿的狀態。
不過叮囑歸叮囑,實際上殷無書並不是回回都會半途睜眼。
謝白跟著他的這六十多年,陪他調息過五次,隻有兩次是在第三天左右醒過來片刻。謝白遵照他的話,在他睜眼的瞬間就果斷鎖門去了院裡,過一盞茶回來再看,殷無書就已經重新閉上了眼,屋裡也一切如舊,好像他除了睜眼並沒有過任何其他動作。
這回的大修也同樣如此,在第三天短暫地睜了一下眼後,殷無書就再無動作,一直到現在,已經第六天了。以往的這個時候,他就該要結束大修了。
謝白每掃兩行書,就看一眼殷無書,幾乎時刻注意著他的動靜,好在他醒過來的第一時間,照習慣,盛一碗鍋裡烹煮的水給他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