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兩人年紀相當,抱負也相似,都以富國強兵為己任。


  隻是狀元與榜眼的性情截然不同。


  公爹更像一枚溫潤內斂的玉,在必要的時候韜光養晦,也會圓滑也會世故,直到升為內閣首輔,才終於展現其霸道獨斷的一面。


  何清賢卻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刀,他堅持自己的操守,愛民如子的同時憎惡貪官汙吏,膽子大到連華陽的皇爺爺都被何清賢遞折子罵了滿滿十幾篇。


  百姓們有多稱贊何清賢,官場上就有多排擠他,因為何清賢的眼睛,容不下為官者的一點點瑕疵。


  華陽還知道,當年陳伯宗考上狀元,公爹就被何清賢暗暗諷刺了一番,等陳孝宗準備參加春闱的時候,何清賢更是直接給當時的主考官也就是現在的呂閣老寫了一封信,要求呂閣老不要徇私,言外之意,他懷疑陳伯宗、陳孝宗都是靠爹考上的狀元、探花。


  公爹與何清賢的梁子就此結下,後來何清賢在高首輔任職時因為被人彈劾而罷官,公爹升上來後,大概受不了何清賢的脾氣,也隻讓何清賢在地方任職。


  何清賢對公爹的幾項改革,有的支持有的反對,更認為公爹的改革隻是隔靴搔痒不夠深刻,總而言之就是不太瞧得上公爹的樣子,但在明年公爹推行清丈土地、後年公爹推行一條鞭法時,何清賢一邊繼續嫌棄公爹隔靴搔痒,一邊又積極配合,他所在的南直隸,也是改革推行最順利、最成功的地方。


  公爹遭朝廷清算時,何清賢幾乎每日一張奏折送到京城,全都是替公爹說話的。


  可惜他身單力薄,不但沒能幫助公爹與整個陳家,自己也被貶謫到了偏遠之地。


  “父親,您覺得何大人如何?”華陽笑著問。


  陳廷鑑連著摸了兩把胡子,無奈道:“他是天下第一大清官大好官,這點臣也不能否認,可如果把他調到京城,還舉薦入閣,恐怕整個官場的人都要被他彈劾一遍,反倒不利於推行改革。”


  改革是要地方官員去落實的,何清賢看誰都不順眼,隻會給他添亂。


  華陽:“您是首輔,如何處置底下的官員歸根結底還是您與弟弟說了算,對何清賢,您隻需要搬出利國利民四個字,他那麼愛護百姓,肯定能聽進去,總比一個人遠離官場隻能眼睜睜看著百姓們受苦卻什麼都做不了的強。這個道理,兒媳不信他會不明白。”


  陳廷鑑:“可他並不認可臣的改革。”


  華陽:“張磐認可您的改革,呂閣老也認可,但他們都是聽從您的安排,父親一個人要操心改革的方方面面,難免有思慮不周之處。兒媳知道,您把皇上與朝廷放在第一位,何清賢則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那麼,如果有何清賢輔佐您,反倒容易幫您查漏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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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說考成法,成效當然顯著,但父親為地方官制定了每年必須完成的賦役徵收任務,有操守的官員會監督鄉紳大戶杜絕他們少繳漏繳,貪官們平時收受鄉紳的孝敬,所以他們不從鄉紳下手,反而去逼迫百姓多交賦稅,逼得一些百姓不得不放棄田產流離失所。這樣的貪官,正需要何清賢那樣的臣子去震懾,有何清賢在朝廷,也能讓天下百姓對您的改革更有信心。”


  陳廷鑑第一次抿起了唇。


  他不是聖人,做不到面面俱到,有時候為了達到一個終極目標,不得不容許一些瑕疵。


  他的政令是為民為國,可天底下那麼多地方官,不是每個人都嚴格遵守政令,他們會偷奸耍滑,他們會欺壓百姓。


  到最後,這些都成了他的錯。


  老頭子不高興了,華陽放柔聲音道:“父親一心為國為民,兒媳對您的敬重與欽佩甚至要超過先帝,這點驸馬可以為我證明,隻是天下官員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父親的大公無私,父親為了大局,隻能選擇遷就,可父親並非孤身一人,還有何清賢可以協助您。您二人齊心協力,或許能讓這場改革推行得更加徹底。”


  陳廷鑑還是抿著唇,垂著眼,棋也不下了。


  老頭子不是小孩子,軟聲哄幾句就能好,華陽想了想,將棋盤上的白棋全部撿走,再重新放下一顆,放在所有黑子之外:“如果父親的黑子是滿朝文武,您可知我這顆白棋是誰?”


  陳廷鑑抬眸看去。


  孤零零的一顆白棋,面對著密密麻麻的黑棋,依然散發出凌人的傲氣,一如對面長公主倨傲的眉眼,一如宮裡的元祐帝。


  華陽低聲道:“其實改革能夠推行多久,不在您與張磐、何清賢等人,隻在這裡。”


  她輕輕扣了扣那顆白棋。


  陳廷鑑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消散了,他心悅誠服地點點頭,真正臣服於長公主的犀利見解。


  華陽道:“您是他的先生,其他大臣也是,他還年少,他會察言觀色,會受你們的抱負、政見影響,直到他心智成熟,不會再輕易被任何人左右。”


  陳廷鑑神色凝重:“是。”


  華陽:“那麼,父親是希望他身邊隻有您這一個敢說真話的,其他人要麼真心支持您隻會重復您的意思,要麼明著支持您背地裡卻在他面前灌輸他們的治國方略,還是說,父親更希望他身邊不但有您這種顧全大局的首輔,還會有一個時時能將民間疾苦轉述給他的愛民之臣?”


  陳廷鑑突然離席,撩起衣擺,朝對面的長公主跪了下去:“長公主今日教誨,臣定銘記於心。”


  華陽當不起他老人家的跪,她上前虛扶,淚盈於睫道:“是兒媳該謝您,您為朝廷為百姓為皇上日夜操勞,沒有您,兒媳這番話都不知該對誰說。兒媳舉薦何清賢,也是希望有個人願意真心幫您分憂,哪怕隻是多個人陪您一起承擔那些人的誹謗與仇恨,也比您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前面強。”


  陳廷鑑竟被這最後一句說紅了眼眶。


  眼看兩人都要落淚,窗邊忽然傳來陳敬宗的嗤笑:“何大人若知道他隻是進京幫人擋刀的,怕是要連夜收拾包袱跑路。”


  華陽:……


  陳廷鑑:……


  孫氏一手抹著眼淚,一手重重地打在兒子腚上!


第145章


  長公主與陳閣老的惺惺相惜, 包括兩人眼中的熱淚,都被驸馬爺一句陰陽怪氣給衝淡了。


  陳廷鑑垂下眼簾,默默平復情緒。華陽背過身, 不著痕跡地拿袖口沾了沾眼角。


  棋盤上,還是一顆白子獨對滿桌黑子。


  陳廷鑑神色恭肅地將黑子全部掃入黑釉棋奁中, 再雙手託起那顆白棋輕放於對面的白釉棋奁,溫聲對看過來的長公主道:“此局臣受益匪淺,也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了,天色不早,長公主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來日長公主再有雅興, 臣隨時恭候。”


  華陽看到了閣老眼角的皺紋、發間的銀絲, 心中又是一陣酸澀。


  公爹能夠從一個寒門書生走到今日, 能不懂如何獨善其身?


  隻是天下半數田地都握在藩王宗室、官紳豪商手中,百姓越來越苦, 國庫越來越空, 在皇爺爺、父皇兩朝已經到了入不敷出連軍餉都難籌集的地步, 民窮兵弱官貪懶政,內憂外患, 弟弟又年少震懾不住朝廷, 倘若公爹不站出來,不及時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又能堅持多久?


  太祖他老人家為何能奪天下?無非是前朝昏聩, 氣數盡矣。


  公爹的改革是有些未能顧及的地方, 但成效也是非常顯著, 至少現在地方官不敢再推脫敷衍政令, 國庫有了銀子, 才能鞏固邊防,震懾鄰國不敢進犯。


  有銀子才能辦事,沒有銀子,尊貴如皇上也寸步難行。


  “父親現在執的天下棋局,牽一發而動全身,殚精竭慮日夜操勞,兒媳隻是置身棋局之外才旁觀到一些父親未能顧及的細枝末節,接下來要如何布局,還是要仰賴父親,兒媳也相信以父親的能力,定能下贏這盤棋。”


  華陽真情實意地道,公爹或許有過,但功遠大於過,她先前所說隻是為了舉薦何清賢,沒有半點責怪公爹的意思。


  陳廷鑑笑笑,躬身道:“長公主謬贊,棋局如戰場,臣隻是暫為皇上先鋒,待將來皇上親自統帥,必將天下歸心、所向披靡。”


  華陽:“先鋒軍贏了,才能振奮主力軍的士氣,還請父親愛惜身體,豎穩先鋒大旗。”


  陳廷鑑:……


  他才五十四,不算很老吧,為何長公主總是擔心他不會長壽的語氣?


  緊跟著,陳廷鑑想到了先帝,長公主一定是被先帝的離世傷到了,才擔心他這個公爹也突然倒下。


  他也感受的到,長公主待他是極其敬重的,自家晚輩親近叔伯的那種。


  陳廷鑑忙道:“長公主放心,臣這兩年一直在練李太醫傳授的養身功夫。”


  華陽看向已經停止修剪盆栽的婆母。


  孫氏撇撇嘴,一臉嫌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勉勉強強也算在練吧。”


  陳廷鑑:……


  華陽笑道:“那以後就有勞娘密切監督父親了,若父親懈怠,您再告訴我。”


  孫氏幸災樂禍地應下。


  華陽再看向陳敬宗。


  陳敬宗一副被人欠了錢的樣子:“走了?還是您與閣老重新坐下,再來幾盤?”


  華陽瞪他一眼,再朝二老道別,朝外走去。


  當她轉身,陳廷鑑、孫氏的眼刀子一起朝兒子飛去。


  陳敬宗徑自跟上華陽。


  家宴散時便已經是一更天,此時夜色更濃。


  陳敬宗幫華陽挑開厚厚的棉布簾子,席卷了整座京城的初冬冷風尋到縫隙,立即拐了方向撲過來,直吹得嬌氣無比的長公主閉上眼睛,皺著眉僵著臉,哪還有剛剛與本朝首輔點評天下大局的莊重與凜然?


  他們來春和堂用飯時還沒有起風,故而華陽並沒有穿鬥篷。


  幸好,留在四宜堂的朝月心細,打發小丫鬟送了鬥篷過來,這會兒正由守在院子裡的朝雲抱著。


  瞧見主子出來,朝雲跑著上前,替主子系好鬥篷戴上兜帽,手裡也及時塞了一個狐毛抄手。


  忙碌完畢,華陽轉身,對身後準備送他們的陳廷鑑夫妻道:“風大,您二老就別出來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見外。”


  孫氏做主道:“行,你們也快點走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華陽點點頭,領著陳敬宗走了。


  出了春和堂,外面一片漆黑,沒有差事的下人們也都早早休息了。


  風不斷地刮著,朝雲手裡的燈籠搖搖晃晃。


  華陽瞥眼陳敬宗,卻見他昂首挺胸身姿筆直,那麼長的脖子露在外面,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


  “我背你?”陳敬宗忽然停下來,對她道。


  華陽下意識地看看左右。


  陳敬宗:“今晚這麼冷,就算你真是仙女下凡,也沒有誰高興冒著風來看你。”


  華陽雙手縮在狐毛抄手裡,很想踢他一腳。


  但她還是趴到了他背上,雙手繞過他的脖子,繼續插著,柔軟蓬松的狐毛恰好貼著陳敬宗的脖子,也幫他暖和暖和。


  陳敬宗笑了:“知道我為何要背你嗎?”


  華陽哼道:“讓我替你擋後背的風。”


  正經理由不必說,他一張嘴,肯定就是要扯些不正經的。


  話被她搶了,陳敬宗隻好道:“不愧是長公主,確實聰明。”


  華陽臉貼在他的右肩肩頭,利用兜帽擋住從後面吹來的風,冷得不想說話。


  陳敬宗也走得飛快,快到朝雲不得不小跑起來才能給兩人照亮,不過這麼一跑,她也沒有那麼冷了。


  到了四宜堂,熱水已經準備好了,華陽、陳敬宗分別洗了手臉,再並肩坐到床邊,一人一個銅盆,一起泡腳。


  等丫鬟們退下,燈也熄了,華陽被陳敬宗抱進他溫熱寬闊的懷裡,終於徹底暖和了過來。


  陳敬宗開始跟她算賬:“我生辰,你陪老頭子下棋,敢情你今天回來,根本不是為了給我慶生。”


  華陽:“慶生是真,下棋也是真,這叫一箭雙雕、兩不耽誤。”


  陳敬宗:“你這叫一心二用,待我不誠。”


  華陽:“隨你怎麼說。”


  陳敬宗:“明明就是你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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