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你敢做,還怕我知道不成?”
陳敬宗:“我才不怕,我孝敬老頭子,誰聽說都得誇我。”
華陽看著他渾然天成的厚顏神色,隻覺得就算弟弟被他哄住了,也隻能說明陳敬宗道行太高,而非弟弟輕信。
飯後,兩人去走廊的美人靠上賞雪。
丫鬟們都退下了,整座院子裡就他們兩個,以及滿眼簌簌降落的雪。
陳敬宗怕華陽冷,將她擁在懷裡,華陽賞雪,他的目光始終黏在她臉上,看她纖長濃密的睫毛,看她櫻桃小巧的唇瓣。
看著看著,陳敬宗別過她的臉。
華陽閉上眼睛,由著他輕輕重重地親,隻是很快就倚到了他懷裡,有小小的雪花飛落她的鼻尖,轉瞬又在驸馬熾熱的呼吸中無聲消融。
鬥篷已經成了累贅,長公主熱得身上都出汗了,雙頰酡紅。
陳敬宗終於抱起她,大步回了內室。
“姑母說,大哥三哥像成了精的公狐狸。”
“那我是什麼?”
“沒打比方,隻說你是直腸子。”
“沒誰的腸子是直的,我隻這一個地方最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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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場大雪徹底融化時,已經是十一月初十了。
清晨一早,陳廷鑑便帶著長子、三子出了門。
陳廷鑑坐在車裡,陳伯宗、陳孝宗騎馬,曾經的狀元郎、探花郎雖然都到了三旬左右的年紀,卻依然身形修長、容貌俊秀,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視線。
爺仨出了城門,一直行到十裡地外,才在路邊一座茶寮停了下來。
陳廷鑑下車,與兩個兒子叫了一壺茶,同坐一桌。
爺仨都穿著常袍,隻是容貌氣度擺在那,茶寮伙計都直接喊官老爺了,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陳廷鑑面朝官路,偶爾摸摸長髯。
他沉默不語,腦袋裡不定籌劃著什麼大事,陳伯宗、陳孝宗便也不交談,隻默默地陪著父親。
日上三竿,進京方向的官路上忽然出現一輛馬車,車夫趕車,另一側的車轅上坐著一個雙十年紀的隨從。
隨從一眼就注意到了茶寮裡的陳廷鑑三人。
首輔大人的美髯天下聞名,隨從連忙朝身後的車廂道:“大人,您看路邊的茶寮。”
他話音剛落,車中的主人便道:“看見了,停過去吧。”
很快,這輛馬車在茶寮前停下。
當何清賢露出他清瘦的布衣身影,陳廷鑑笑了,帶著兩個兒子迎了過去。
“二十餘年不見,何兄風採依舊啊。”陳廷鑑看著剛剛站到地上的昔日好友道。
何清賢嗤了聲,上下打量他一眼:“二十五年了,我已然成了個糟老頭,還有什麼風採,倒是首輔大人精神矍鑠,若非養了這把人人皆知的美髯,我都不敢認。”
說著,他又看了看陳伯宗、陳孝宗兄弟倆。
兄弟倆齊齊行禮,一個端重內斂,一個風度翩翩。
陳廷鑑笑著給何清賢介紹:“這便是我的長子與三子,以後還請何兄費心多指教。”
何清賢:“一個狀元一個探花,我可不敢班門弄斧,不是還有一位年紀輕輕便立了軍功的驸馬嗎,怎麼沒一起帶來?”
陳廷鑑笑容微斂。
陳伯宗解釋道:“四弟今日有事,改日再叫他來拜見伯父。”
何清賢不置可否。
陳廷鑑指著茶桌道:“坐下來聊?”
何清賢:“天寒地凍的,趕緊進城吧。”
陳廷鑑就與他一起上了馬車,何清賢的那輛。
陳伯宗兄弟倆繼續騎馬。
何清賢挑簾看看,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陳廷鑑:“以前離得遠,你不了解他們,現在見到了,他們是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你一試便知,總不該因為看我不順眼,便冤枉兩個孩子。”
何清賢:“我隻知道,若我是內閣閣老,便是親兒子有狀元探花之才,為了避嫌,我也會請皇上隻點他們做個普通進士,以免寒了天下學子之心。”
陳廷鑑:“論高風亮節,我不如你,可孩子們自己有出息,我也不屑做那沽名釣譽之事。”
何清賢:“此一時彼一時罷了,當年你我還在翰林院當差時,你何時敢出過風頭?後來進了內閣,自然要揚眉吐氣,恐怕再過幾年,你們家老大也可以被人稱一聲小閣老了。”
陳廷鑑:“我在內閣一日,他便在大理寺一日,何兄大可放心。”
何清賢沉默。
陳廷鑑:“這次我請何兄進京,是希望何兄助我推行改革,還望何兄摒棄前嫌,與我同心同力。”
何清賢:“你那新政根本不行,既然叫我來,就該聽我的!”
說完,何清賢打開放在腳邊的一個箱子,取出厚厚一封奏折來:“這是我想推行的新政,你先看看,明日面聖我再交給皇上。”
陳廷鑑:……
第149章
陳廷鑑十九歲中狀元, 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歲的何清賢。
當年兩人都算是寒門學子,縱使在春闱中得了風光, 短暫的風光後,卻要一起面對與京城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 剛結交的那兩年,陳廷鑑與何清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乃是一對兒形影不離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讓陳廷鑑結識的新友越來越多,何清賢則是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當何清賢被排擠到外放地方時,人微言輕的陳廷鑑也愛莫能助。
從那之後, 兩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為官之路, 陳廷鑑越升越高, 何清賢升升貶貶的, 更因為上書痛罵華陽的皇爺爺而差點被砍頭。
可二十出頭的年紀,是一個人最單純最熱血的時候, 那時結交下來的情誼, 也最為真摯。
所以, 盡管中間兩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沒有見過面,今日重逢, 隻需要對個眼神, 便知道對方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舊友,該有的優點還在,不該有的毛病也一個都沒少。
剛上馬車時, 陳廷鑑、何清賢心裡都是高興的, 前者希望何清賢能夠好好協助自己推行新政, 趁機在京城站穩腳跟, 別再外放了。後者則希望陳廷鑑能夠接受他草擬出來的新政, 徹徹底底讓這腐朽潰敗的天下重新恢復太祖、成祖時的盛世,真正讓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隻是,當何清賢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折,當陳廷鑑飛快看過一遍,兩人都笑不出來了,開始了一場聲音越來越高的辯論。
陳廷鑑原本打算一路將何清賢送到元祐帝賞賜給這大清官的宅子,兩人再一邊喝酒一邊暢談。
然而事實是,馬車剛到城門口,陳廷鑑就黑著臉下車了,換到自家馬車上,帶著兩個兒子先一步進城。
乾清宮。
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將手下遞過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了元祐帝、戚太後。
元祐帝:“真吵起來了?”
劉守:“是,排隊進出城門的百姓都聽到了,陳閣老下車時對著車上罵了句冥頑不靈,何閣老探出車窗回了句剛愎自用。”
元祐帝:……
他自己都經常被陳廷鑑教訓,更是經常見陳廷鑑訓斥數落底下辦事不力的官員們,但敢當面痛罵陳廷鑑的,除了那幾個已經被貶到不知哪去的言官,這兩年幾乎沒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駁陳廷鑑都得客客氣氣地極力委婉,母後那邊,她極其信任陳廷鑑,隻會在陳廷鑑替他說話的時候反駁一二,希望陳廷鑑做一個嚴師,莫要太縱容他。
劉守退下後,元祐帝看向戚太後:“母後,如果何清賢拒不配合陳閣老的改革之法,該如何?”
總不能剛把人召進京封閣老,沒幾天又把人趕回南京吧?
戚太後笑了笑:“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翌日沒有早朝,陳廷鑑帶著剛剛上任的何清賢來拜見元祐帝、戚太後。
兩人進門,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見陳廷鑑衣冠齊整、長髯順滑,一派胸有成竹雲淡風輕的氣度,仿佛昨日並不曾與何清賢鬧過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貫耳卻不曾得見的何清賢,就見這位明明比陳廷鑑年長三歲的何閣老,身高比陳廷鑑矮上小半頭,膚色是耕作百姓常見的麥黃,清瘦卻腰杆筆直,須發皆黑,目光堅毅,瞧著竟然要比陳廷鑑還要年輕一些。
哪個皇帝不喜歡清官?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賞何清賢,此時見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贊道:“何閣老好風採,果然如山巔蒼松,傲骨崢嶸!”
何清賢對陳廷鑑不客氣,面對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賴之君,何清賢發自內心地敬畏且虔誠,當即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臣這性子,素來不為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賞識才得以進京入閣,臣感激涕零,此後餘生皆願為皇上驅使,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陳廷鑑就站在一旁,看著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話,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戚太後目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
元祐帝離席,親自扶起何清賢,說了一番讓何清賢眼眶泛紅的勉勵之言。
不過,元祐帝也沒忘了替陳廷鑑說話:“這次閣老能夠入閣,還要多虧先生力排眾議。”
這是事實,自打元祐帝宣布了新的閣老人選,原來反對新政的那波官員紛紛上書反對何清賢,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員們也上書反對,而這些,都是陳廷鑑壓下去的。
何清賢幽幽地瞥了陳廷鑑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裡能想起臣。”
元祐帝眼底掠過一抹尷尬。
陳廷鑑並不計較這些,等君臣寒暄夠了,他將話題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經是冬月,再有月餘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內閣草擬的《清丈條例》,不知皇上、娘娘覺得是否可行?”
戚太後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剛剛入閣,可見過《清丈條例》?”
何清賢道:“回娘娘,陳閣老在給臣的書信中附了一份,隻是臣認為此條例不妥。”
戚太後示意元祐帝落座,虛懷若谷地問:“還請何閣老詳說。”
何清賢抬起頭,昂首挺胸地道:“太祖開國時曾經下令清丈過全國田地,當時算出全國共有八百一十二萬頃,按理說,隨著百姓年復一年的開荒,全國田地該越來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餘年的賦稅賬簿,這地卻是越來越少,若臣沒記錯,去年全國登記在冊的田地,竟然隻有四百六十七萬頃。”
元祐帝暗暗攥緊拳頭,少的都是他的地啊!
陳廷鑑道:“所以才要重新清丈田地,讓官紳豪強將瞞報的田地吐出來,登記在冊照常納稅。”
何清賢:“可他們瞞報的田地包括一些沒有瞞報的,也是從百姓手中兼並而得,朝廷這麼一算,倒是承認他們兼並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這叫什麼道理?依臣之見,應該嚴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屬兼並的土地都應查抄重新歸還百姓,拒不歸還的,無論宗室官紳,一律當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