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陳廷鑑:“你說的簡單,天下官紳兼並田地者不知凡幾,朝廷既要動用這些官員去清丈田地,又要沒收他們的田地,哪個官員肯做?你當天下官員都如你這般清廉?”


  何清賢:“貪官都是一步一步縱容出來的,朝廷早該嚴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嚴懲貪官了,貪一個殺一個,自然無人敢再貪。”


  陳廷鑑:“全都被你殺了,誰替朝廷做事?誰又敢在這個時候當官?官都沒有,你靠誰執行律法?”


  何清賢:“總要有人跨出這一步,誰都不去做,光清丈田地有什麼用?你今天查出來一些瞞報的,明年還會有新的瞞報的,他們瞞報了,登記在冊的田地總數不變,這部分就得算在百姓頭上,百姓已經夠苦了,還要承擔貪官們少交的稅,你是要逼死他們嗎!”


  陳廷鑑:“這次清丈隻是測量田地,各地賦稅總額仍按照去年的執行,把官紳豪強瞞報的田地查出來,百姓們那邊分攤的賦稅自然變少了,難道不是惠國利民?”


  何清賢:“你把那些貪官想的太傻了,他們貪了幾輩子,上有政策下就有對策,光我便能想到幾個辦法對付你,首先,你要量地是吧,我可以把根本無法耕種的山林灘塗算進去,這樣地多了,賬本上好看了,可山林灘塗種不出糧食,這部分的賦稅還得加到百姓頭上。”


  “其二,我是地方官,我還可以準備兩種弓尺,用大弓尺替官紳豪強測量,十畝地隻量出六七畝,再用小弓尺去量百姓的,十畝地量出十三四畝,到頭來反倒成了百姓瞞報田地,賦稅還是壓在他們頭上!”


  陳廷鑑:“那咱們就在條例中寫清楚,山林灘塗都不算地,誰敢冒充按律懲處,弓尺由朝廷這邊統一制定發放,地方官敢換弓測量,一經百姓揭發,皆斬!”


  何清賢:“可你依然還是承認了土地兼並,宗室官紳手裡大量田地都不用賦稅,他們多兼並一畝,朝廷就少收一畝的稅!”


  陳廷鑑:“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如今國庫空虛,鞏固邊防、治理黃河、各地賑災,處處都急需銀子,你一口氣把宗室官紳都得罪了,國庫依然沒有銀子,內憂外患倒是更多了,可行嗎?如果朝廷都支撐不下去,百姓隻會更慘,現在有辦法讓百姓先好過一點,讓朝廷的內憂外患少一些,為何不為?就像暴風雨裡的一戶百姓,眼看茅草屋要倒了,他們也想住結結實實的磚瓦房,可他們有嗎?他們的當務之急,就是先把茅草屋漏雨的屋頂修好,找幾塊木板將破爛的窗戶訂牢,磨磨蹭蹭什麼都不幹,茅草屋都要倒了!”


  何清賢還想再說,陳廷鑑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你倒是會說會做夢,光靠你的夢能讓天下貪官一日都消失,還是能讓宗室官紳一夜將田地乖乖還給百姓?你真有這樣的本事,我這首輔之位馬上就讓賢給你!”


  何清賢:……


  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從始至終都不存在的戚太後、元祐帝:……


  何清賢終於不說話了。


  陳廷鑑的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漲紅的臉龐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白皙儒雅。


  兩人同時看向太後、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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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太後仿佛從一尊雕像復活一般,有了動作,問元祐帝:“皇上意下如何?”


  元祐帝咽咽口水,視線在兩位閣老臉上轉了又轉,最終道:“新法依然以先生為主,然先生的清丈條例確實存在一些隱患,還請何閣老逐條彌補,帶內閣重新擬好,再交與朕、太後閱覽。”


  陳廷鑑最先躬身,肅然道:“臣領旨。”


  何清賢抿抿唇,到底也是低下頭去:“臣遵命。”


  兩位閣老一前一後地退下了。


  出了乾清宮,外面冷風一吹,陳廷鑑隨手按住了長髯。


  旁邊何清賢哼了一聲:“現在我聽你的,將來你若不想辦法解決宗室官紳兼並的沉疴,我跟你沒完。”


  陳廷鑑已然心平氣和,眺望著遠處的宮牆之外,摸著胡子道:“腳踏實地,那些還急不得。”


  殿內。


  戚太後還好,兩位閣老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元祐帝才驚覺自己竟然全身僵硬,乃是方才情緒過於緊繃之故。


  有那麼一瞬,元祐帝真的擔心陳廷鑑與何清賢會動手打起來。


  戚太後看看兒子,笑道:“現在明白陳閣老為何一直沒調何清賢進京了?”


  元祐帝點頭。


  何清賢是大好官,但好官未必能辦成事,論實效,還是陳廷鑑更強。


第150章


  陳敬宗是在十一月十三的早朝上見到何清賢的, 那個據說跟老頭子是故交卻又曾詬病大哥、三哥功名來路不正的何青天。


  陳敬宗還沒站到武官的隊列中,就見前面的老頭子回頭看來,示意他過去。


  這點面子還是得給的, 陳敬宗不緊不慢地走上前。


  陳廷鑑給何清賢介紹道:“這就是我那四子。”又讓陳敬宗行晚輩禮。


  陳敬宗不是那麼熱絡地喚了聲伯父。


  何清賢上下打量他一眼,帶著幾分諷刺對陳廷鑑道:“倒是都繼承了你的好相貌。”


  言外之意, 陳敬宗的驸馬純粹是靠一張臉得來的,陳廷鑑當初就該推了先帝的賜婚,別什麼好處都讓自家兒子撈了。


  陳廷鑑沒什麼反應,陳敬宗不愛聽了,看看何清賢, 道:“您真說中了, 我這輩子最感激老頭子的就是他給了我這張臉, 但凡我長得醜點黑點矮點, 長公主都可能瞧不上我。”


  何清賢:……


  身後豎著耳朵偷聽的官員們發出幾聲竊笑,何清賢那話不客氣, 驸馬爺的“醜點黑點矮點”, 可不正暗諷了何清賢的容貌?


  其實何清賢也算是五官端正儀表堂堂, 但誰讓他把自己折騰得農夫一般膚色麥黃,這會兒又站在陳廷鑑身邊呢?還陰陽怪氣陳敬宗靠臉做驸馬。


  “退下!”陳廷鑑呵斥口出不遜的兒子。


  陳敬宗隨口也嗆他一句:“首輔大人還真是海涵, 別人明明瞧不上你, 你還上趕著讓兒子們去攀交情。”


  說完,他轉身走了。


  陳廷鑑瞪他一眼,再看向何清賢。


  何清賢倒是笑了:“這性情, 倒不像你們老陳家養出來的。”


  陳廷鑑一拂衣袖, 再懶得與他裝這面子活。


  到了朝堂上, 平時無人敢挑釁的陳廷鑑陳首輔終於遇到對手, 為幾件事的處理與何清賢吵得不可開交。


  文武百官糊塗了, 何清賢不是陳廷鑑叫來幫他推行新政的嗎,怎麼何清賢連陳廷鑑也要指摘?


  可是很快官員們就反應過來,何清賢是要收拾他們啊,反倒是首輔大人不滿何清賢過於嚴苛,一直替他們說話呢!


  這下子,就連那些不滿陳廷鑑的官員,都暫且放下成見幫著陳廷鑑了,畢竟陳廷鑑隻想他們勤勤懇懇地當差做事最好自掏腰包給朝廷送點銀子,何清賢卻恨不得嚴格按照律法定他們這些人一個貪官、怠政之罪!


  當天傍晚,全部京官都延誤至少兩刻鍾才下的值!


  夜色沉沉,陳敬宗回府,也先跟華陽抱怨何清賢:“這人就是胡攪蠻纏,他看老頭子、大哥、三哥不順眼也就罷了,憑什麼見面就看不起我?”


  華陽:“他如何看不起你了?”


  陳敬宗:“明著誇我好相貌,暗著諷我除了臉,其他都不配娶一位公主。”


  華陽:“至少他還誇了你一樣。”


  陳敬宗放下筷子,難以置信地看過來:“你不是最敬重老頭子,對我們三兄弟也愛屋及烏?如今何閣老處處針對我們父子,你還幫他說話,喜新厭舊也沒有這麼快的。”


  華陽:“我這是公允。他與父親是故交,父親做了三年首輔才想起重用他,他朝父親發發牢騷,再遷怒你們三兄弟幾句,也值得你斤斤計較。”


  陳敬宗回想早朝上兩個老頭子的針鋒相對,又很是幸災樂禍:“老頭子現在肯定後悔聽你的了。”


  華陽:“父親胸懷似海,敢調他進京,自然也早做足了準備。”


  陳敬宗:……


  他算是明白了,兩個老頭子在她這裡就是最好的!


  .


  冬月下旬,大嫂俞秀帶著婉宜來探望華陽,還替孫氏轉送了華陽一個錦盒。


  錦盒裡,是一整套的《清丈條例》,乃是陳廷鑑親筆所書。


  上輩子,元祐二年朝廷在全國清丈土地,《清丈條例》也印刷出來張貼在各府各縣村鎮公示,華陽亦叫吳潤弄了一份回來。


  雖說不至於字字都能背下來,但大概內容華陽是記得的,此時再對比這版還尚未分發下去的新條例,華陽很快就發現了區別。


  公爹的《清丈條例》一共八條,兩輩子這八條主要內容是一樣的,隻是這輩子的條例有了何清賢的影子,譬如對清丈所用的弓尺進行了全國統一,地方官員不得私自改動,譬如明確規定山林、灘塗、房屋、墳地等地形不得劃為田地,以及良田、中等田、下等田也要分類清楚,不得混淆。


  此外,新條例對不遵守清丈條例的宗親、官宦、軍民的懲罰也更加詳細,包括鼓勵百姓監督揭發,一旦發現仍然有繼續瞞報、少報者,除了沒收該部分田產,輕則罰銀、貶官,重則入獄、流放、問斬。


  公爹還給華陽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這次清丈母後與弟弟都十分支持,待到明年正式推行此條例時,弟弟會分別派遣四名錦衣衛去各省府、兩名錦衣衛去各縣城督辦,錦衣衛到了地方後,還會要求各縣動員當地學子研讀《清丈條例》,並在縣城、村鎮為百姓講解,以免百姓誤解新政,民心生變。


  錦衣衛都出動了,已經被考成法磨礪三年的地方官員,哪個還敢繼續魚肉百姓?


  華陽相信,這輩子的清丈隻會比上輩子更有成效,隻要何清賢留在內閣,後年的“一條鞭法”也將更加惠國利民。


  當百姓們不會再變成新政的苦主,前世公爹的第五罪“增稅害民”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華陽深深地松了口氣。


  公爹的七條罪名,最難化解的便是這第五條,因為涉及到兩條新政的推行,她一人難敵萬千地方官。


  幸好公爹的性情在她的潛移默化下有了些微改變,公爹肯讓何清賢進京,新政也便越發完善起來。


  華陽特別喜歡這版的新條例,陳敬宗回來時,她還在翻來覆去地品味。


  陳敬宗脫了靴子,坐到她身邊,一眼就認出了自家老頭的字,緊接著又在華陽的鼓動下,從頭到尾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


  華陽問:“怎麼樣?”


  陳敬宗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驕傲,那模樣,仿佛老頭子是她親爹,她得意洋洋地跑來跟他顯擺。


  陳敬宗不肯誇老頭子:“先帝讓他做首輔,他若不做出點實績來,豈不是屍位素餐?”


  華陽:“首輔多了,沒有幾個敢公然得罪天下宗室與官紳。”


  陳敬宗:“你也是宗室,名下不少田地吧?”


  華陽:“我那都是父皇賞賜的,沒有再多貪一畝。”


  陳敬宗:“可全國兩三成的田賦要拿去奉養你們這一大家子宗親,按照兩個老頭子的改革,遲早這把刀會真正地落到宗親頭上,那時你會不會恨他們?”


  華陽:“落就落,如果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光我自己穿金戴銀又有什麼意思,倘若百姓們都能衣食無憂,那宗親的日子也絕不會差了。”


  陳敬宗摸了摸她的臉:“你還真是仙女下凡。”


  這一次,他雖然笑著,眼裡卻沒有一點點嘲諷或調侃。


  華陽與他對視片刻,拍開他的手,再把這幾張條例與公爹的信塞給他:“拿去燒了。”


  堂堂首輔將尚未發布的朝廷政令提前抄送給長公主,這不合規矩,哪怕公爹沒有叮囑她燒了,華陽自己也知道輕重。


  陳敬宗端過來一盞銅燈,取下燈罩,一張一張地將紙張放進去。


  華陽坐在旁邊,看著那些紙在金紅色的火舌中一點點化為灰燼。


  火光是溫熱的,也將她心頭的一層陰霾驅散。


  飯後躺在床上,華陽漫不經心似的道:“馬上要臘月了,今年的年假,你可有何打算?”


  陳敬宗抱著她:“沒什麼,就想天天跟你連在一起。”


  書裡說夫妻恩愛都是用“黏”在一起,他偏說“連”。


  華陽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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