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捋開的紙條上,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舅父,展信佳,不知您讀到此信之時戰事是否消弭,天下是否大定。我如今正身在戰火連綿的杏陽,若您讀到此信,便是我已去到不見硝煙的和平之地,望您千萬珍重自己,切勿為我擔心。”


  “距父親力守輕州已過十一年,十一年來,若說我心無怨恨自然是假,我怨恨父親明明可同河東範氏一樣獨善其身,卻選擇留守輕州,我怨恨我失去至親以後世人皆歌頌父親大義,歌頌父親從龍之功,若我不歌頌便是心存反意。十一年來,我意始終難平。”


  “皇室歌頌父親從龍之功,以至我總以為父親選擇的人是皇伯伯,可時至今日,當與父親置身於一座同樣的城池,我方才懂得,或許當年父親選擇的人是那一城的軍民。我的家是家,一城軍民的家亦是家。從前我未見這世間苦難,不知苦難裡的人何等疼痛艱辛,如今親眼見過,若我有結束苦難之力,亦無法坐視不理。可惜我盡力至此,已再無計可施,唯以一死,免千裡奔赴杏陽的戰士為我所累。”


  “於杏陽此戰,我已明了父親當年所選,亦明了母親何來勇氣為所愛放棄生命,我多年心結已解,故舅父萬勿為我遺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時今日棄我所愛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間踽踽獨行,無人再會與他說: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無至親至愛,我知此舉於他千錯萬錯,不知如何得他原諒,斟酌再三,竟連下筆與他留一句話都不敢。唯願來生國泰民安,四方無戰,我與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廝守終生。姜稚衣,於杏陽城西軍營絕筆。”


  元策沉默地立在燈下,看完整封絕筆信,捏著信的手一點點攥緊。


  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驚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驀然回頭,看見姜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睜著眼望著窗外:“驚蟄,叛軍又打過來了嗎?”


  元策收起信,望著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將她的肩膀輕輕掰轉過來:“沒有叛軍了,不會有叛軍了。”


  姜稚衣緩緩轉過眼,怔怔看著面前的人,這才像回憶起今天白日的一切,眼淚止不住狂湧而出,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元策——”


  元策擁她入懷,感受著她鮮活的心跳,溫熱的身體,閉上眼睛:“我在。”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了,”元策低下頭去,吻去她臉頰的淚水,又說了一遍,“我在。”


第83章


  深夜, 兩人並排捱坐在飯桌邊,看著面前的飯菜出著神,遲遲沒動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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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州才剛剛休戰, 關內失地尚未全數收復, 眼下沒有新鮮肉蔬,桌上都是幹菜腌菜, 是姜稚衣從前甚至不認得的食物。


  “我去給你找些好吃的來?”元策偏頭問。


  “我不是嫌棄——”姜稚衣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她不是嫌棄這些食物,相反她是在感激自己還能吃上這樣一盤盤有滋有味,從溫暖安逸的廚房裡端出來的菜。


  姜稚衣夾起一筷子腌菜送到他碗裡, 又給自己也夾了一筷子:“戰事還沒了結, 這樣就很好了。”


  劫後餘生, 還能與所愛之人同桌而食, 已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元策看著她清減的臉,回想今日抱她發覺她瘦了一圈, 想說她受苦了,想說很快就讓她吃上新鮮的肉蔬魚蝦, 話到嘴邊又覺哪一句都太輕, 都抵不過她孤身立於城樓決絕一剎,抵不過他方才出去取膳,從裴子宋口中聽說她這些天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元策說:“姜稚衣, 謝謝你保護好自己,也謝謝你保護好杏陽。”


  “我也沒做太多,我問過你的嘛,攻城器械很厲害,守城方人又少該怎麼辦, 你說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我就動動嘴皮子,哦,還有出了些我最花不光的銀錢……”


  姜稚衣隨口輕描淡寫著,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側目看他,皺了皺眉:“等會兒,是不是兩月不見我們感情生疏了,你在河西有新人了,怎麼跟我說謝謝?”


  是啊,怎麼會說出謝謝這樣的話。


  他也是才知道,原來情意深重到整顆心髒都在墜脹的時候,竟然說不出你儂我儂的情話。


  元策把人抱起來,抱她坐到他腿上:“我有新人?這兩月我身邊唯一的雌物就是元團,你這話怎麼不反問自己?”


  眼看他下巴往外一側,準頭極佳地指向裴子宋所在的廂房,姜稚衣驚訝地張了張嘴:“不會吧,這種時候你還計較,要不是裴子宋在,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來那些。”


  元策當然知道,也打心底感激幸好裴子宋在她身邊,不過是此刻面前粗茶淡飯,遠方尚有戰火彌漫,說些不著調的話,讓她緊繃的弦稍微松一松。


  “我感激他保護你,和我嫉妒在你身邊的人不是我,是他——有什麼衝突嗎?”元策眉梢一挑。


  姜稚衣抬手圈住他脖頸:“那除了裴子宋,你要感激要嫉妒的人可還有很多,曹司馬、雪青阿姊、驚蟄,刺史府上下官吏,那些願意相信我們的杏陽守軍,願意獻出食物、上陣參戰的百姓,還有……”


  話說一半,像碰到一面過不去的障壁,卡到一根咽不下的魚刺,姜稚衣眼底忽而沒了神採,到嘴邊的話再說不下去。


  方才有玄策軍的士兵過來找元策回報傷亡情況,元策沒有當著她的面聽。


  從醒來到此刻,她一直不敢問出那個問題,好像隻要她不問,那就是一個未完待續的結局。


  元策沉默著靜止片刻,抬起眼來:“先吃飯,好不好?”


  “吃完以後——”姜稚衣盯著他的眼睛,像在等他說出一個奇跡。


  元策垂了垂眼:“吃完以後,我們去送送他們。”


  再次走進深夜的城西軍營,這座廢墟裡全無戰勝的欣喜,遍地都是蒙著白布的擔架,餘生的士兵們一個個辨認著自己的同袍,在花名冊上將他們的姓名勾畫上朱紅的圈。


  玄策軍的士兵們聚在軍營角落,垂眼看著那一長排一百零一副擔架。


  他們說,時值熱夏,這一百零一個弟兄回不去遙遠的河西,隻能就地安葬。


  他們說,戰事尚未了結,他們和少將軍很快便要奔赴下一座城池,無法在此逗留太久,所以安葬就在今夜,他們已在城外擇好僻靜之地。


  姜稚衣蹲下來看過那一張張被清水洗淨的面孔,對著花名冊喚過每一張面孔的名字。


  看到元策遞來帕子,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三七身邊淚流滿面。


  火光下,小少年緊閉著雙眼,面容平和,看起來好像隻是睡著了。


  姜稚衣接過帕子,沒去擦淚,顫抖著伸出手,用帕子小心擦淨少年鬢角的塵泥,拿手點了點他此刻看不見的梨渦。


  “三七,來生我不做你的少夫人,做你阿姊,好不好?”


  身後一眾玄策軍士兵不忍地別開頭去。


  “還有他們,”姜稚衣看向那一長排不見盡頭的擔架,“這麼多人,我可能得努努力,像這輩子一樣有花不光的銀錢,到時候把他們都接來府上,隻管在我那兒白吃白喝,隔壁鄰舍若問我,他們為何可以這樣遊手好闲,我便說,因為他們上輩子已經把苦都吃完了,往後生生世世再也不用吃苦,再也不要吃苦了……”


  “我記著了你們的名字,你們也要記著我,若記不住我就記著你們少將軍,反正他也跑不了,肯定在我府上,你們都看準了門,別走錯了,若去別人家白吃白喝,可是會挨打的。”


  姜稚衣蹲在地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直說到腿麻一個踉跄,被元策扶起。


  擦過淚,姜稚衣拿出了那隻在姑臧街頭買的埙,那隻她為了躲避三七監視而買的埙,雙手執埙放到嘴邊,對著西北的方向輕輕吹奏起來。


  悲悽哀婉的樂聲綿綿不息,回蕩在軍營上空,一縷一縷飄向西北。


  一眾玄策軍士兵將戰盔夾在臂彎,低頭肅立。


  一曲畢,姜稚衣慢慢放下手中的埙,面朝向這一百零一人:“諸位肉身長埋他鄉,願此引魂曲,引諸位魂歸故裡……我與少將軍,還有諸位這一眾同袍手足,送——諸位將士回家!”


  “送——諸位將士回家!”


  一副副擔架被抬起,整整齊齊抬出軍營,往城外青山而去。


  姜稚衣遠望著這蜿蜒的長龍,抬眼看向頭頂璀璨的星河,合十雙手,閉起眼睛——


  願今夜星月長明,照亮戰士們歸家的路。


  翌日拂曉時分,第一縷晨曦透進窗棂的時候,姜稚衣站在臥房榻前,努力捧起對她來說實在太沉的鎧甲,替元策一件件穿戴上身。


  後續援軍已經抵達,四面各州尚有失地待收復,他就要率玄策軍出徵。


  元策本想自己來,可她說,她前些天聽杏陽守軍們說,將軍出徵之前若得心愛之人替他穿盔戴甲,必可率領他的士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還說昨夜從軍營回來,她前前後後翻來覆去將這鎧甲的穿法研究了十遍,她自己的衣裳有時候都穿不明白,但這鎧甲的穿法,屬實已被她全弄明白了。


  元策不想辜負自己衣裳穿不明白,卻能穿明白他戰甲的未婚妻,便張著手臂由她動作。


  不想她倒是沒說大話,一件件給他穿得十分妥帖。


  最後一樣是戰盔,元策看她鄭重地捧著戰盔上前,彎著脖頸低下頭去。


  姜稚衣踮起腳來,替他戴好,順勢捧過他臉,仰頭湊上他的唇,輕輕一吻:“阿策哥哥。”


  元策彎起唇角,垂眼看她:“嗯。”


  “阿策哥哥。”


  “嗯?”


  “阿策哥哥。”


  元策失笑:“有話就說。”


  姜稚衣揚了揚下巴:“沒什麼話,這是我施的仙法,聽說將軍出徵之前,若得心愛之人喚三聲哥哥,定可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元策目光隱動,掌過她脖頸,低頭含著她唇瓣深吻下去。


  姜稚衣踮著腳仰著頭,緊緊抱著他的鎧甲回吻他,直到叩門聲響,來人回報大軍已經整裝待發。


  元策鎧甲下的胸膛起伏著,慢慢松開她,舔吻去她唇上水漬:“聽說這比叫哥哥更管用。”


  姜稚衣抿唇笑著,眼底倒映著他英挺的眉目:“既然管用,大軍開拔在即,本郡主可否下幾道命令給少將軍?”


  元策點頭:“臣願聞其詳。”


  姜稚衣端起手來,面容肅穆,仰頭看著他:“將軍此去,一要殲滅叛賊,手刃仇敵,二要珍重己身,毫發無損,三要保你麾下戰士盡數平平安安,大勝而還。”


  元策後撤一步,支劍單膝屈地:“臣,謹遵郡主之命。”


  七月初四,玄策軍自杏州開拔,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東南進發,短短數日連下十城,收復大燁關內失地,一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飓風過境,所到之處草伏塵揚,叛軍潰不成軍。


  河東節度使範氏痛失愛將,後路被斷,聞訊咬牙自京畿退兵,意欲龜縮回河東老巢。


  不料才出京畿地界,便遇玄甲大軍迎面圍追堵截而來。


  當夜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河西玄策軍與河東叛軍決戰於急雨林。


  歷經半夜,河東叛軍戰至僅剩範氏一人。


  疾風驟雨之中,數十柄銀槍牢牢對準了包圍圈正中。


  包圍圈外,玄甲少年翻身下馬,手執長槍,一步步踏過屍山血海走上前來,烏黑的盔纓隨風扯成一線,面頰滾燙的熱血被雨水衝淋,懸掛著血珠的眼睫卻在風雨裡一動未動,一雙烏沉沉的眼盯住了前方狼狽支地的人。


  範德年身中數箭,拿手捂著肩膀,支肘撐起半邊身體,眼看著走進包圍圈的少年,看混雜著雨水的鮮血從他手中長槍槍頭一滴滴墜落,如見倒數向死亡的更漏。


  “……沈元策,你行軍打仗之能,我身為對手亦感佩敬畏在心,若非你河西橫在我踏平京畿路上,我並不想與你為敵!”


  元策哼笑一聲:“我能打,是為護我河西昌盛安寧,不是為了讓雜碎感佩敬畏,範節使這話不如留到九泉之下與我河西死去的將士說,看他們能否諒解你的無可奈何。”


  範德年瞳仁一縮,支著斷臂往後縮去。


  元策揚手一槍,刺穿他掌心,將人釘進泥地,手握槍柄,擰轉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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