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後來嫁給了範伸,誰也不會去留意姜家那等小門戶裡的一位病秧子。
如今麻雀飛上枝頭當了鳳凰, 免不得勾起了好奇心, 個個都想去瞧瞧那能變成鳳凰的麻雀,到底是模樣。
薛家的三姑娘今兒也來了。
也不知道身旁的誰悄聲說了一聲, “世子夫人來了。”薛家三姑娘捏在手裡的娟帕不由一緊, 心頭也跟著跳了跳, 隨著眾人一道回過頭去。
馬車外晚翠撐著傘,春杏上前拂開車簾, 姜姝卯著腰從裡冒出了一顆頭來。
雪色錦緞的春季鬥笠, 烏黑的鬢發, 一隻金鑲寶珠蝴蝶趕花的小插貼在那鬢發上,一個抬頭,便露出了底下那張巴掌大的小臉。
雪色鬥笠一相襯,膚色是瑩白如玉。
清澈的眸子卻又如同濃墨,烏黑發亮, 輕輕往上一撇,精巧的五官霎時透出一股純淨的仙氣兒,薛家三姑娘一時屏住了呼吸。
眾人一個失神, 還未來得及讓人細細去打探,那雙眸子又突地垂下,微微額首,娟帕抵唇喘咳了起來。
姜家姑娘打從娘胎裡就帶了病,這事兒誰都知道。
原以為進了侯府,憑著範大人的關系,定也給她治好了,如今一瞧,這病兒倒是還在。
也是了,範大人再大的本事,也挽不回一個本就虧空了的身子。
人是長得標志,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
“小姐,咱們走吧。”薛家三姑娘身邊的丫鬟輕輕地拽了拽她的袖口,薛家三姑娘回過神來,一時才察覺到周圍幾個姑娘的目光,偷偷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薛家三姑娘趕緊收回了目光,邁了步子。
若非貴妃娘娘昨兒親自給了她帖子,她也不會來趕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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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雖已過去,自己也許了親,不再惦記著了,然卻抹除不了世人的記憶,那樁往事注定會成為她一輩子的笑話。
薛家三姑娘的腳步急急地往前,一人進了榮華殿,給朱貴妃請完安後,便出去選了個僻靜的地兒呆著。
薛家三姑娘一走,陸續有人進來。
朱貴妃坐在軟榻上,捏著手指上的金驅,目光一直盯著屋外,片刻後一陣熱鬧的腳步聲傳來,倚立在她身旁的福嬤嬤,脖子一伸往前外瞧了一眼,回頭便同朱貴妃悄聲道,“娘娘,人來了。”
姜姝適才一上長廊,身旁便圍滿了人,聽著她們說了這一路,橫豎一個人名兒也沒記著。
等進了殿內,個個都刻意地避開,為她騰開了路。
如今進去,也她就走在了最前頭。
姜姝扶著春杏的胳膊,腳步吃力地跨過門檻。
走上前還未說出一句話來,先是幾道喘咳聲低沉地溢在了屋子內,姜姝艱難地蹲下了身子,軟榻上的朱貴妃及時起身,笑著迎了上去,“範夫人來了本宮這兒,不必多禮。”
姜姝又是一聲喘咳,下蹲的身子不動聲色地直了起來,這才緩緩地抬起頭,軟著嗓子道,“臣婦見過貴妃娘娘。”
那面上的膚色,欺霜賽雪,一雙眸子水光瑩瑩,立在那整個人嬌喘微微。
饒是朱貴妃也愣了愣。
這麼些年,朱貴妃見過的美人兒不少,有嬌豔的,有清純的,有出身於名門世家的,也有身份卑賤的,無論是個什麼樣的,到最後都沒在她手裡討到一個好結果。
在她年輕那會子,膚色或許還能同她比上一比,可到底是上了年紀,對面的姜姝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紀,無論是那面色,還是神態,都壓了朱貴妃一籌。
再被那雙淚光點點的眸子一瞧,朱貴妃身上剛醞釀出來的那股子嬌柔,自個兒都覺得有了幾分東施效顰,幾不可察地斂了下去,故作輕松地道,“本宮就說,能讓範大人收心的人必定不俗,今兒本宮總算是瞧著了,夫人這模樣也不枉範大人爬了一回牆。”
朱貴妃說著便要伸手去扶她,姜姝也迎了過來。
然終究還是抵不住體弱,喉間的喘咳一上來,姜姝立馬背過了身子,接連不斷地一陣猛喘之後,朱貴妃伸出去的手,也縮了回去。
趕緊讓春杏扶著她入座,又讓福嬤嬤去準備茶水。
等姜姝喘過那陣子了,貴妃娘娘才關切地問道,“夫人這身子,這麼久了還是沒有起色?”
“我......”姜姝一開口,又不行了,身旁的春杏見狀,隻得替她回答了朱貴妃,苦著臉搖了搖頭道,“娘娘不知,大人為了夫人的身子,什麼法子都尋了,太醫也把過脈,上回大人還專程帶著夫人上了一趟江南,尋常青法師開了個藥方,如今吃了大半個月的藥,平日還算好,一落雨,便是如此......”
朱貴妃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人是她請來的。
落雨天不便,她也知道。
朱貴妃催了一聲嬤嬤,“趕緊給夫人奉茶......”朱貴妃話音剛落,福嬤嬤還未上前,春杏便從身後晚翠手裡拿了一個包袱出來,“還請娘娘見諒,常青法師給藥之時,尤其交代了,夫人這身子平常的茶水飲不得,專門給了個方子熬了水,奴婢今兒都帶上了.......”
春杏說完,便從包袱裡翻出了一個水袋,遞給了姜姝,“夫人喝一些吧,先緩緩,回去了再煎藥。”
福嬤嬤端著茶盞僵在了那,看了一眼朱貴妃,朱貴妃的眼皮子不動聲色地一顫,卻依舊擔憂地道,“本宮倒是不知,夫人的身子竟......”
說完這才自責了一聲,“早知如此,本宮就該另選個日子.......”
姜姝飲了一口那水,喘咳聲終於平息了下來,虛弱地道,“不怪娘娘,是臣婦不爭氣,這打娘胎裡帶來的毛病,就算大人找了法師,尋了那神丹妙藥來,怕也是為時已晚......”
那臉上的哀苦之色,鎖在眉目之間,竟是悲慟至極。
朱貴妃愣了愣,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其眸子裡的一滴淚水,淬不及防地落下來。
朱貴妃一身的嬌氣,今兒遇上姜姝,不僅沒處施展不說,還得出聲相勸,“夫人說的是哪裡話,夫人自帶福相,又有範大人護著,怎可能治不好,這藥也才吃了大半月,能起什麼效......”
姜姝搖頭,“承蒙娘娘安慰,臣婦哪裡有什麼福相,臣婦自己的身子自己豈能不清楚,旁的便也罷了,臣婦也沒想過能多活一年,就是苦了大人啊,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他......”
姜姝說完便垂下頭,拿起娟帕抹起了淚。
朱貴妃捏著心,再次相勸。
小半個時辰過去,朱貴妃心頭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盡顧著安慰她了,進宮了二十幾年,她怕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消極,滿腹哀怨的人。
能安慰的詞兒自己都快說盡了,她卻還是能尋出一個由頭來發愁。
朱貴妃突然佩服起了範伸,這樣的人娶回去,怎受得了......
俗話說的好,跟著什麼人,過什麼樣的日子,跟著心境開闊的人,久了壽命都會長些,若是遇上這麼個動不動就自怨自艾之人,自己的心情都跟著喪上幾分。
朱貴妃有些提不起勁兒了。
尤其是姜姝還時不時地喘咳上兩聲,時辰一久,咳得她嗓子也跟著痒了起來。
朱貴妃很想岔開話題,姜姝卻似乎說上勁兒,竟是纏著她不放了,眼淚就跟不要錢地似得,什麼事兒到了她嘴裡,都能唱衰。
朱貴妃礙著她的身份,又有事情相求,隻得受著,實在是聽的口幹舌燥了,便回頭讓福嬤嬤拿了幾樣皇上賞賜過來的稀奇瓜果。
本想打發她一下,將她從那話頭子拉出來,姜姝卻什麼都沒碰。
平常的茶水飲不得,東西不能亂吃。
說累了喘上了,便又飲一口水袋裡的湯水,緩和了下來,又繼續接著說,朱貴妃試著幾次轉移話題,想從她嘴裡套幾句話出來,都被她扯到了十萬八千裡,完全挨不著邊兒。
朱貴妃聽夠了,也受夠了,終是趁著她飲湯水的功夫,暫時放棄了,一聲打斷,早早讓人開了宴席。
宴席上,姜姝的喘咳還是沒止住。
見到春杏從那包袱中又提出了湯袋子之後,朱貴妃臉上的神色終於掛不住了,隨意尋了個借口擱下了筷子,匆匆地回了屋。
身後福嬤嬤緊跟其上。
門一關上,朱貴妃的臉色就垮了下來,“可憋死本宮了......”
福嬤嬤也沒料到世子夫人,竟是個這麼不成事的人。
想想範大人如此精明,怎就娶了個這......全身上下,也就隻有那皮相,勉強可以看,“娘娘還是算了吧,奴才看,她不是咱們要找的人。”
朱貴妃眉頭一擰,滿臉的厭惡和不耐煩,捏著喉嚨,喘了好一陣,咳出了聲兒,才終於好受了些。
“她再不成事,也是唯一一個能讓範大人翻|牆的人。”朱貴妃回頭看著福嬤嬤道,“你聽了這半天,莫非還聽不出來,她哪一句離開過範大人?”
福嬤嬤上了年紀的人,愈發受不了喘咳聲,隻覺得心都被她咳碎了,倒還真沒留意。
如今被朱貴妃一說,又才去細細一品,確實是滿嘴的,“大人說......”“大人給......”“大人勸......”
福嬤嬤心頭一震,隨即又犯了難,看著朱貴妃道,“進口的東西,她一樣沒動,咱還能想什麼法子......”
朱貴妃也著急,思忖了半晌,眸子動了動,突地對福嬤嬤道,“你去替本宮,取一根人參來。”
福嬤嬤一愣,疑惑地看著她。
範伸是陛下的心腹。
侯府怕是不缺人參。
朱貴妃又才附耳對其吩咐了幾句,福嬤嬤聽完,臉色立馬變了,“娘娘,這怕是使不得啊......”
“今日文兒這麼一鬧,咱們的路已經越走越窄,二十幾年來,陛下可是頭一回將本宮拒在了門外,如今除了範伸,沒有人能救得了我們,本宮若是不拿出點誠意,範大人又憑什麼來幫本宮和文兒......”
她怕陛下一個惱羞成怒,將朱侯爺給殺了。
怕的是,日子一久,皇上再生了疑,朱侯爺在大理寺受不住,屈打成招......
“再說了,這東西如今咱們留著也沒用,就算是給了文兒,也隻會遭來殺身之禍,還不如拿給範伸,將其籠絡過來......”
福嬤嬤見她心意已決,知道怎麼勸也勸不動。
或許這也是眼下,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若是能將侯爺救出來,將來也不愁拿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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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宴席,姜姝一口都沒碰。
春杏不僅替她帶了水來,連粥食罐子都備好了,春杏親自抱住那瓷罐,去了榮華殿後廚,溫熱後回來拿給了姜姝。
姜姝一罐子粥食用完了,也沒見朱貴妃回到宴席上。
身邊一堆子的人,早就被她那喘咳聲,驅散了個幹淨。
姜姝往那不遠處的人群堆裡望了一圈,還是沒見到韓凌,想起身出去尋尋,昨兒說好了一道進宮,這會子沒來榮華殿,莫非又去了東宮......
春杏和晚翠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幾人還未走出去,福嬤嬤便來了,又將人請到了朱貴妃的屋裡。
這回那屋裡沒有旁人。
朱貴妃也不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在那喘咳聲出來之前,搶先道,“範夫人今兒來一趟不容易,本宮沒有旁的可送,這人參是年前陛下剛賞下來的,本宮留著也沒用,夫人拿回去當個藥引子,希望身子能好些。”
朱貴妃說完,福嬤嬤便走上前,將手裡的一個木匣子遞了過來,
姜姝目光一抬,往那盒子裡瞧去,確實是一根人參。
個頭十足。
就連範伸的那庫房,也難得尋出這麼一根來。
朱貴妃知道一般的,她侯府也看不上眼,特意拿出了年歲最大的一根,連她自己都舍不得。
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比起那暗閣裡的東西,一根人參又算得了什麼。
姜姝沒拘禮,謝過了朱貴妃後,便讓春杏接了過來。
那木匣子入手一股沉澱。
春杏的神色微帶疑惑,朱貴妃又道,“趕緊收起來吧,回頭同範大人說一聲,本宮這回沒招待好,下回待天晴了,本宮再邀夫人前來......”
這話任誰聽了都明白。
是在趕人了。
姜姝點頭,腳步卻沒動,“多謝娘娘招待,是臣婦身子不爭氣,掃了娘娘的興致,臣婦還未好好同娘娘賠禮.......”
朱貴妃嘴角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