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皋蘭都督,向他見了一禮,而後近前,低語了一番。


  昨日馬場盛會,有一位貴人自洛陽而來,晚了一步,到了才知道馬已全被瀚海府包了。


  今日對方便託皋蘭都督遞話,想從他手上買一匹走。


  眼下人已到了。


  皋蘭都督說完,讓開兩步。


  他身後幾步外,站著另一個人。


  伏廷看過去,是個年輕男子,一襲錦袍,束著玉冠,有些眼熟。


  他看了兩眼,記了起來,是昨日對面獨室裡一直走出門來盯著李棲遲看的那個。


  當時多看了一眼,因而留了印象。


  對方上前搭手見禮,溫聲道:“在下崔明度,久聞伏大都護之名,還望大都護成全我一片愛馬之心。”


  伏廷聽這名字就有數了。


  清河崔氏,是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


  難怪皋蘭都督會來遞話,是不得不給幾分顏面。


  他說:“這是戰馬。”


  崔明度道:“是了,皋蘭都督已與我說過,我自知不該,但渴求一匹西域寶馬久矣,願出價雙倍,並附贈我手上已有的十匹良駒給伏大都護充軍。”


  伏廷豎手,意思是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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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相中這批馬是看在精,不在數。


  一旁,羅小義正在與皋蘭都督咬耳朵。


  他早過來了,是想見見皋蘭都督帶個人來做什麼。


  趁他三哥跟那個崔明度說話,他便向皋蘭都督打聽了一下這人的來路。


  剛打聽清楚,眼見他三哥豎了手不想多談,已走出去了,他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三哥,”他追上伏廷,小聲說:“可知道那人是誰?”


  伏廷停步,說:“知道,崔氏大族的。”


  “不止。”羅小義道:“那還是河洛侯府的世子。”


  “那又如何?”他反問。


  天底下的世子那麼多,他一個大都護,豈用得著都賣面子。


  羅小義忙解釋:“我不是說他一個世子有多了不起,是說他身份,你忘了河洛侯府與嫂嫂的關系了?”


  伏廷轉頭,看向遠處坐在馬上的女人。


  記起來了。


  當初他蒙聖人賜婚時,羅小義這個做兄弟的得知他要迎娶一位宗室貴女,頗替他得意,特地打聽了一番李棲遲的事來告訴他。


  那時他便已知道她與河洛侯府訂過婚約,後來不知何故又遭退了。


  隻是一樁未成的婚事,他早已淡忘了,今日才又想起來。


  他不禁朝那邊站著的崔明度看過去,一個清朗的世家公子。


  心說難怪昨日會盯著李棲遲看。


  原來是有淵源的。


  ……


  棲遲打著馬繞了一圈,緩行而回,再去看伏廷時,發現他和羅小義站在一起,另一頭站著皋蘭都督,身旁還有個生面孔。


  她邊行邊上下打量對方一眼,是個白面清瘦的年輕男子。


  料想應當是有事來尋伏廷的,她便打馬從旁過去,沒妨礙他們。


  不想那人轉頭瞧見了她,身一頓,朝她搭手,遙遙拜了一禮。


  皋蘭都督在旁道:“夫人,這位是洛陽河洛侯府的崔世子,特來與大都護說事的。”


  話音剛落,剛見完禮的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馬上垂了眼。


  棲遲慢慢抿住了唇。


  她乍見此人有禮,還準備下馬回禮,聽到這裡卻隻坐著沒動。


  良久,隻居高臨下地點了個頭,什麼也沒說,手上韁繩一扯,緩緩打馬,越他而過。


  本是與她有婚約的人,沒料到初見卻是在北地的一片馬場裡。


  對她而言,卻隻是個生人罷了。


  她不曾負過他們侯府,是他們侯府先棄了她,甚至當初還將她重傷在床的哥哥氣得嘔了血。


  她如今還能回應一下,已是給了崔氏莫大的顏面了。


  伏廷在那頭已經看見這幕。


  打馬而過的女人掩在披風兜帽下的臉沒什麼表情,透出一絲絲的冷。


  他不動聲色,這是她以往的事,他在這件事裡更像個外人,也隻能不動聲色。


  “伏大都護,”崔明度忽又走了過來:“我知大都護說一不二,但還是想與大都護打個商議,聽聞北地胡人有賽馬習俗,贏的便可討個彩。我願與大都護賽一場,若我贏了,便允我買一匹馬如何?”


  伏廷聽他又說回馬上,搖一下頭:“我行伍出身,這又是我馬場,你不佔優勢。”


  是想叫他打退心思。


  崔明度隻聽出這男人一身傲意,道:“我一個愛馬之人,自認騎術不差,又多次來此,對這片馬場已十分熟悉,隻要大都護應承,輸贏皆認。”


  想不到他一個世家子為了一匹馬這麼執著,伏廷心中好笑,就不知是真執著還是假執著了。


  他不想應付,轉頭說:“小義,你來。”


  羅小義一下被推出來,隻好應了一聲,搓了搓手,走過來,請崔明度去選馬。


  他與他三哥一樣都是日日與馬為伴的人,應付一個世家子弟自認得心應手。


  崔明度看一眼伏廷,也接受了,跟著羅小義去馬圈。


  伏廷站著,又去看馬上的棲遲。


  她離得不遠,正打馬過來。


  小雪紛揚中,她騎著馬慢慢到了跟前,問:“你不比麼?”


  他才知道她已全聽到了,說:“讓小義應付就行了。”


  “可我想要你比。”


  伏廷抬頭,看著她的臉。


  她眼看著他,輕輕地動,又說:“你可知道他是誰?”


  伏廷不知她為何要擺出這種臉色,竟像是心虛了一樣,口中說:“知道。”


  想想又補一句:“都知道。”


  棲遲便明白他知道那樁婚約。


  本也不想瞞他,她又不是做錯事被退的婚,是他們河洛侯府言而無信罷了。


  剛才多少有些不自在,既然他知道,她倒輕松了:“那我便更想要你比了。”


  伏廷嘴角一扯,是因為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卻還是問了句:“為何?”


  眼中見她咬了一下唇,接著聽見她說:“為叫他知道,我如今的夫君比他強。”


  伏廷有一處被牽動,是因為覺出了她語氣裡的一絲倚賴。


  繼而又想起了她先前那帶著一絲冷的臉色。


  肩上一沉,她的手搭在了他肩上。


  她身稍傾,搭著他的肩,借了力從馬上下來,將馬韁遞過來:“我想要你贏。”


  伏廷看著她的眼,一伸手,接住了。


  ……


  馬場多的是地方跑馬。


  崔明度選了條線路,羅小義便叫人打馬飛馳過去設了終點的樁子。


  上面懸了個墜子,是崔明度出的彩頭。


  他這邊的彩頭自然是買馬的允可。


  不過他是不會讓這個崔世子贏到的,畢竟每匹馬都是他嫂嫂花重金買來的。


  他一邊上馬一邊想:若非看在這是個有身份的,直接趕走得了,還用得著搞這些花頭。


  在馬上坐好了,正準備要衝出去,旁邊忽而衝來一匹黑亮大馬。


  羅小義轉頭一瞧,訝異:“三哥?”


  伏廷將兩袖的束帶再緊一遍,說:“我來。”


  羅小義落得輕松,打馬去一邊了。


  崔明度騎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馬,同樣是匹四肢健壯的良駒。


  他兩袖也束了起來,朝伏廷抱拳:“大都護肯賞臉一戰,是崔某之幸。”


  伏廷一介軍人,耳中聽到一個戰字,神情便不對了。


  原先隻當一個尋常跑馬,還有些懶散,此刻端坐馬上,手中韁繩在手心裡一繞,目視前方,一身凜凜。


  “請吧。”


  羅小義在旁號令,高喊了一聲“去”,手一揚。


  兩匹馬瞬間衝出,迅疾如電,頃刻隻留下一陣塵煙。


  他隻遙遙看了幾眼就發現,這個河洛侯世子居然還真是個騎術不錯的,竟然能跟他三哥衝在一條線上。


  崔明度的確是與伏廷在一線上,甚至還甩開了他。


  然而很快伏廷就追了上來。


  崔明度側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位大都護臉色沉定,身穩氣平,再看他身下的黑馬比剛才勢頭猛烈許多,才察覺他剛才落後可能是有意叫馬做休整,才沒用全速。


  想到此處,再不敢放松,手中馬鞭一抽,往前疾馳。


  過片刻,再看身側,伏廷已超過了他,始終比他多出幾尺。


  不多不少,就是幾尺的距離,他看似可追上,卻又似遙不可及。


  耳邊風聲呼嘯,斷斷續續的小雪撲在臉上。


  崔明度眯眼看路,也無暇思索這位大都護是不是有意為之。


  過了中途,二人皆已一臉風雪。


  崔明度一揚馬鞭,偏了些方向。


  他知道馬場地形,已入了最坑窪的一片地方,需搶先佔到好走的道,才有可能扭轉戰局。


  伏廷已留心到,卻也隨他去。


  直至面前出現一個幾尺高的土堆,連著一片窪地。


  崔明度將細窄的平地佔了,終於趕上他,超過去。


  眼見就要到終點,身側忽來風呼。


  崔明度一偏頭,看見那匹黑馬躍馬揚蹄而至,一下落在前方,馬蹄上全是積雪,絕塵而出一大截。


  他不禁回頭又望一眼,那一片起伏坑窪的路障對那位大都護毫無用處,他是直接一路破障過來的。


  急急衝至終點,已是晚了。


  崔明度親眼看見伏廷抽了腰上的馬鞭甩了出去,勾了樁上懸著的墜子收在手裡,一勒馬,回過頭。


  “承讓。”他說。


  崔明度勒住馬,撫去眉眼上沾的雪花,還在喘氣,悻悻道:“不愧是能震懾突厥的安北大都護,我認輸了。”


  他接著又說一句:“我那十匹馬也一並贈與大都護吧,算是彌補我今日的莽撞。”


  “不用了。”伏廷從鞭上解下那個墜子,收進懷裡:“這個給我夫人做個彩頭即可。”


  說罷馬韁一振,策馬而去。


  崔明度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想著他口中的那位夫人。


  昨日他的確來晚了,也錯過了競買馬,但今日卻不是為馬而來。


  是想來看一眼那個與他有過婚約的女人。


  那個在高臺上豪奢一擲的李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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