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兩位李姓皇後,拓拔宏之母,已經去世六年,先頭那位,已經死了二十年了,卻被挖出來暴屍。朝廷上頗有議論之聲,有人當堂上奏反對,稱太後此舉太不人道,太過刻薄。太後將上書反對的人全部罷了職,朝中一片岑寂,遂再無人敢出聲。


但民間還是頗多議論的。隻是老百姓議論,也沒什麽大道理講。不幹大家的利益,百姓們隻當做是戲談,馮氏和李氏,從先皇帝在時就在爭鬥,而今看來是馮氏贏了啊。不免多嘴一陣,講起馮李兩家的過節。當年李氏生了孩子被立為太子,馮氏皇後未育,雙方就劍拔弩張的。拓拔泓登基後,表面上相安無事,實際李家一直想至太後於死地,哪知道太後翻了盤,將李家一網打盡。李夫人當年和馮氏爭寵,而今自然遭到了報複,人死了都被挖出骨頭來。


太後極度厭惡李氏。


不管是當年的李夫人,還是後來拓拔宏的生母,她都一樣厭惡。


她下令宮中,朝中,任何人不許再提起李氏的名字,將李氏曾居的宮殿中所有器物,擺設,包括所存的衣物,飾品,統統由內府銷毀,一件不留。宮殿外的匾額拆除,不再留人看管清掃,將空殿封閉上了鎖。勾除其存在宗府的名籍,封賜的典冊、玉印,全部銷毀。宮中所有關於李氏的記錄,一點不許留,付之一炬。


原來李氏宮中的舊宮人,也一個不留全部清出宮。


這一系列事,拓跋泓後知後覺。他在宮中,與世隔絕,並不知曉自己身邊的人,已經漸漸被太後所收買。他所聽到的,都是太後願意讓他聽到的,所看到的,都是太後願意讓他看到的。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直到李家出事這天深夜,李坤喬裝改扮,悄悄摸進太華殿來,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皇上,你得救救我啊! ”


拓跋泓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問他,李坤驚慌失措道:“有人誣告李家,說李家結黨謀反,太後今晚就要讓人去拿人了。皇上你一定要救我,太後對李家恨之入骨,她一定會殺了我的。”把頭磕的咚咚響,眼淚鼻涕齊下,跟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著拓跋泓的腿不放。


拓跋泓站起來,大驚失色道:“胡說,朕怎麽沒有得到消息! ”


他像是在美夢中,忽然遭了驚魂一震。


他驚恐道:“朕沒有得到任何奏報,也沒有下過此詔,她是如何行動的?”


李坤哭泣道:“皇上,你整日待在這殿中,又不上朝,早已經被太後的雙手蒙蔽了耳目,這數月以來,太後在朝中大肆培植親信鏟除異己,原來的舊臣,貶的貶調的調,而今大開殺戒,用意不言自明。她現在重掌大權,沒什麽事情是她不敢做的了。”


拓跋泓才漸漸明白。


明白,他也平靜下來了。


自他主動禪位,就知道可能有這一天。太後還政後所做的,正和當年他親政時所做的一樣。當年他殺了李益,誅其滿門,而今她報複李家,也沒什麽可意外的。他隻是心涼涼的,而今自己也隻能獨善其身了。


他救不了李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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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唯恐被捉拿,呆在太華殿中,守著拓跋泓,不敢離去,然而後半夜,太後的人還是來了,帶著一隊武士,稱奉太後之命,捉拿叛臣李坤。李坤嚇的瑟瑟發抖,躲在拓跋泓寢宮簾後不出,拓跋泓很不高興,冷著臉斥責來人:“這裏沒有你們要的人,出去。”


“臣等接到密報,李坤就在太上皇宮中,這是太後旨意,李坤身負重罪,還請太上皇允許臣將他捉拿歸案。”


拓跋泓道:“好大的膽子,你們是什麽人,敢到朕的宮裏來抓人了!”


來者道:“臣等隻是奉旨辦案。”


拓跋道:“誰給你下的旨讓你們闖入朕的寢宮!”


“太後說了,不管嫌犯藏身何處,都要將其抓捕。”不理會拓跋泓的臉色,直接進殿去搜索。


李坤在幕後聽著外面對話,已經幾欲癱倒,兩名武士將他提拎出來,便欲帶走。李坤一聲痛哭,撲上去抱住拓跋泓:“皇上,皇上你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啊皇上!看在臣伺候你真麽多年的情分上你不能拋下臣不管啊!”他驚恐的嗓子都啞了:“你是皇帝,還保不住區區微臣一條性命嗎?臣願意從今往後留在皇上身邊當年做馬,隻求皇上救我一命。臣要是死了,留皇上一人在世上,還有誰肯心疼皇上伺候皇上,留下皇上孤獨一人形單影隻,臣不舍得啊!臣要死也當為皇上而死,和皇上同生共死,怎麽能如此含冤而死。”


“我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他被人提著,大半個身體拖在地上,死摳著地面,一隻手拼命抓住了禦案的一角,另一隻手朝拓跋泓伸出,不停地招搖,祈求他能握住他的手,嘶聲喊道:“皇上!救我啊! ”


拓跋泓見他嚇的魂不附體,面色蠟白,慘無人形,那模樣實在太可憐了,再聽到這一番他聲嘶力竭,讓人痛徹心扉的陳詞,他實在是萬般難忍,聽不下去了。他奔上前去,搡開武士,抓住他搖曳在空中的那隻手,將他拽回自己身邊。他揚起大袖,忙忙伸手護住李坤,攬著他,尖聲大叫道:“朕護他,你們統統滾出去。”


李坤跌倒在他懷裏,涕淚橫流,沾了他一襟,嚎啕不止。拓跋泓也顧不得嫌髒了,隻是心跳如雷,萬分驚怒。他渾身顫抖,胸膛起伏熱漲,手臂緊緊抱著氣喘籲籲又哭泣不止的李坤,氣急敗壞出聲道:“朕今日偏要護他!朕看你們今天誰敢跟朕動手!誰敢跟朕過不去!”


他顫著手指著衆武士:“都給我退下!你們反了!”


李坤哭道:“皇上,皇上……”


拓跋泓撫著他肩背,摟抱著,用自己也感覺顫慄恐懼的聲音安慰道:“你別怕,別怕,朕護你,誰要是想殺你,讓他從朕的頭頂上跨過去!”


他激動指著衆人:“去,去,給我去,把太後叫過來,朕親自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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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你我一樣


這邊鬧起來, 執事到底還是有所顧忌,不敢強行動手, 遂去請示太後。


不久,太後來到太華殿。


她面色莊嚴, 莊嚴中帶著冷漠, 望著地上兩人。李坤猶如落水狗兒似的, 滿臉淚水,撲倒在拓跋泓身上。拓跋泓則是個護狗的主人, 將他摟著, 一副鴛鴦情深的樣子。模樣著實不好看。


馮憑冷聲吩咐左右:“將他帶走。”


李坤抓著拓跋泓不放, 驚恐大叫道:“皇上, 皇上。”


這回無人再能就救他了,太後親口下令,左右立刻上來, 分別提起他兩臂, 將他攙了出去。“皇上……皇上……”殿內外回蕩著李坤的喊叫聲,拓跋泓阻攔不得,隻得松了手,任由他被帶走了。


拓跋泓坐在地上,低著頭垂淚。


他也會哭。


這麽鐵石心腸的人,沒想到還能見到他掉眼淚,而且還是為了個男寵。而對曾經口口聲聲說愛的人, 卻心腸極狠,沒有一丁點善良和仁慈。


馮憑立定了, 冷淡的目光看著他:“皇上不是找我來,要跟我說事的嗎,皇上說吧。”


她居高臨下,望向地面:“皇上還是起來說話吧,地上涼。”


拓跋泓默默垂淚不語,也不看她,馮憑示意身旁的宦官:“扶皇上起來。”


宦官上前去,攙扶拓跋泓站起來。


他腳步有些不穩了,似是受了重創,整個人東倒西歪,有些顫抖。眼睫上凝結著幾滴晶瑩的淚水,他視線模糊,被人攙扶著坐到了榻上。馮憑亦隨著往榻前走近幾步,有人拿手絹給他拭淚,又有人端來水,給他擦拭臉上。他看起來太狼狽了。


馮憑看他說不出話,就淡然地站在一旁等他緩過氣。


她想,自己大概也是老了 。人越老,心越硬,曾經會動容會憐憫的場景,而今卻有些麻木了,心軟的時候越來越少。


等待的工夫裏,她讓左右退了出去。


拓跋泓啞聲道:“李坤犯了何罪。”


他已經不提李家了,因為知道無法轉圜。但對李坤,他有一點感情。


畢竟是一同長大的,又常朝夕相處。李坤也不是李因,李因是頗有野心的,除去便除去,但李坤年紀不大,才二十出頭,性子又一向單純。在太後眼裏,他大概是為人蠢笨,又壞的,因為曾幾度在他面前中傷太後,太後從來記恨厭惡他。但對拓跋泓來說,他是個不太有用、但一心誠懇的臣子,忠誠的夥伴。他不忍見其死。


但對馮憑來說,李坤必須死。


她不會再給自己留下一個仇敵,將來再成禍患。當初殺死李惠而保全李家,結果就是把自己逼到了角落裏。


她不會再留情一次。


她很淡然地回答拓跋泓:“他協同李因謀反,穢亂後宮,罪該當死。”


拓跋泓聽了這話,半晌無言。


如何謀反,如何穢亂後宮,他沒有再問了,他知道,她要置李家於死地,不會找不著證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自古君王便是如此的。他默了許久,神情麻木地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你自己受過的罪,便也要別人受一遍嗎?有什麽意思呢。”


他無情無義,拋卻心肝,感嘆道:“你殺了他,你要的人也回不來了。人死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何必執迷不悟。殺人見血,不是更加增添他的罪過嗎,想必他是不願意見的。老老小小,都是一條條的人命,你是善人,造這麽多殺孽,死後如何去西天見佛祖。”


馮憑冷笑道:“你也知道都是人命嗎,你怎麽不怕殺孽太重死後無法見佛祖呢。”


拓跋泓面色冷靜,心如鐵石道:“朕是皇帝。”


他漠然道:“帝王天生就是要殺人,天生就是要執掌生死的,否則何其稱其為帝王。這是為君者之本分,如同天降甘霖,佛祖普度衆生,如同獅子捕食牛羊。這是天道,算不得殺孽。”


他是帝王,他必須這樣告訴自己,如此才能問心無愧。他手下要死多少人?帝王,他手上沾的鮮血比屠夫還多,如果個個都去悲憫同情,那沒法活了。所以他是帝王,這是他應該做的。


“但你不一樣,你做這種事是在造孽,佛祖不會寬恕你的。”


馮憑毫不在意,淡淡道:“你能做,我也能做,我現在就是在代替帝王行事。”她背過身,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按你的道理,這也是天道。”


拓跋泓面無表情道:“你別做夢了,我有天道,你沒有天道。你一個女人,你注定了隻是個女人。你手上的權力,隻是撿男人的殘羹冷炙,他們需要你,就會推你上位,他們不需要你,就會拉你下來。你以為你能永遠垂簾聽政嗎?你隻是暫時在這個位子,借著君王的威風。借出來的東西,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早晚有一天要還回去的。自古外戚掌權,有幾個有好下場的。登高跌重,為了來日不至於摔的太慘,能多留一分情是一分,你說我說的是不是。”


馮憑道:“來日的事情,誰知道呢,我不是沒有讓過,但並未落得好下場,所以我也不再顧慮那些了。皇上今年五歲,等到他長大了親政,至少還得要十年吧,十年我也夠了。再過十年,我已經四十歲,怎麽樣也不虧了。何況,宏兒是我一手帶大,我親手給他把屎把尿,把他養大成人,他怎麽樣也不能對我太沒良心。而後我還要日日陪伴他,日日燻陶教養他,我相信他會是個好孩子。”


她看了看拓跋泓,道:“他不會像你。”


她嘲諷地看著他:“他跟我,和跟你不一樣。他當你是父親,但他跟你不親,他敬愛你,隻是出於道德。但他愛我,信賴我,我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會孝順我,給我養老送終,等我死的那天,他會跪在我的床頭,拉著我的手哭泣,求我不要走。而我也會舍不得他的。至於你麽,”她頓了頓,審視著他。道:“他大概隻有在你下葬的時候,才會象徵性地哭一下,給大臣們看。轉過頭就高高興興過自己的日子了,除非祭日,朝廷要求,否則他想都不會想起你。不像我,我要是死了,他會傷心好幾年,甚至更長呢。”


拓跋泓道:“你可真是信心十足了。”


他嘲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是你殺了他的母親,將他從他的母親手中奪走養育,他還是那樣愛你嗎?”


他輕輕嘆道:“你不懂人對於父母的感情,我是知道的,我親生體驗過。養育終究是養育,怎能跟生父生母比。人人都愛自己的母親,尤其是從未謀過面的母親,你會忍不住的想,我是從哪裏生出來的,我的母親長什麽樣的,她要是活著,她會多麽愛我,我會多麽幸福。每個孩子都會這麽想,這是人生來就有的渴望。尤其是當你知道,你的生母並非有意拋棄你,而是被人害死,你會心裏多麽痛苦,多麽難過,你會多麽憐憫她。他小的時候,你可以用甜言蜜語哄他,等他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了,就不一樣了。”


他回憶起往事,仿佛自言自語:“我依稀記得,幼年長在常太後膝下。她待我也像你待宏兒一樣,噓寒問暖,處處照料。什麽都依著我順著我,當我是親生的。我五六歲之前,也很愛她,什麽話都跟她說,遇著什麽煩惱就去找她。但漸漸的,就變了,我長大了一點,就想親近母親,特別想她。母親死去了,無法親近,我就對我舅舅有好感,看到舅舅,就像看到母親一樣。我覺得他們才是我的親人,他們對我,應該像我母親一樣。舅舅確實也很疼我。如此一來,時間長了,我對太後的情分就淡了,她在我眼裏,隻是個小人得志的保母,當我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我母親是被她殺的,我對她就越來越嫌惡,覺得她是個狠毒的女人,她對我好是有陰謀。你說說,這世上,難道不是隻有母親愛孩子是天經地義?其他人都是有陰謀的,所以我不相信。血緣的親情騙不了人。我父親,我幼年覺得他傷害了母親,寵愛別的女人,是以厭惡他,但等我長大了懂事了,我還是能理解他的苦衷,偶爾還是懷念他。因為他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對我,再不好,也比任何外人的感情要真。尤其是在宮裏這種地方,能信賴的人不多,親情縱使脆弱,但也比那些阿諛奉承,別有所圖的虛情假意要來得真,你不覺得嗎?所以我親近李氏比親近你更多,盡管我更愛你一些。”


拓跋泓轉頭看向她:“如果有一天,他發現你並非是他最信任最愛的人,他發現你是利用他,他發現你殺了他母親,並且你在朝堂上處處控制他,讓他處處掣肘,甚至他覺得你威脅到他,你覺得他還會信任你嗎?”


“他是皇帝,帝王天生疑心。更何況,還有無數數不清的小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會在他耳邊說各種各樣的話。他怎麽可能隻聽你一個人的呢。等到他過了十二歲,就會有人告訴他,他是帝王,他應該主宰一切,而不是聽你的命令,你看他還愛你嗎。”


馮憑冷聲道:“多謝你提醒了我,我會有所防備的,不會讓他知道真相。”


拓跋泓道:“那就祝你如願以償吧。”


馮憑道:“不勞皇上費心。”


拓跋泓道:“別人,我就不說了,李坤,能從輕發落,賜他一死嗎?”


馮憑道:“不可以,我要他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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