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拓跋泓沒抱希望,知道她會這樣回答,聞言默了許久。他啞然笑了笑:“他不過是個無辜之人罷了。你自詡正義,說我心狠手辣殘忍冷酷,你而今做的事情和我當初做的又有什麽差別呢。你我的仇恨,拿無辜之人的性命送死,用他們的恐懼來實現報複。你也和我一樣罷了。”


馮憑道:“除此我還能怎麽做呢,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那對死去的人也太不公平,我也想仁慈一點,得饒人處且饒人,但想了許多遍,總覺得不甘心。我饒了人,別人也不會心存感激,當事人仍然是一樣的恨我,若是有機會報複,他們仍會用最殘忍狠毒的法子對我,比我還狠辣百倍。至於旁觀者,隻會認為我婦人之仁,連對仇人都心慈手軟。想了想覺得沒什麽意思。所以殘忍冷酷就殘忍冷酷吧,我連我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了,還在意別人的命嗎。”


拓跋泓道:“你倒是跟我想的一樣。”


馮憑道:“不謀而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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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夢斷


臘月, 李羨之子,少年李端來到京中。


馮憑在崇政殿召見了他。


這個十二歲的少年, 穿著一身白衣帶孝,身量已經跟個成人仿佛了。隻是瘦, 皮膚白皙, 看起來異常單薄。馮憑驚訝的發現他竟然同李益有幾分相似。或許都是李家的血脈吧, 眉眼五官,神態精神氣, 隱約能看出一家人的影子。面目清秀雋永, 幹幹淨淨的像一泓清泉。這讓她驚訝之餘, 又恍惚地感覺像是在做夢。


李端卻是第一次見她, 恭敬中帶著分明的疏離,馮憑讓人給他賜座,他固辭不肯坐, 隻願跪著回話。賜他用茶點, 他也滴水不敢沾唇。馮憑瞧著瞧著,感覺到這少年大概是畏懼她了。


她心想:十二歲的李益,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


她好像看到一個從未看到的他,或像是故人死而複生。生命如春草繁衍不息,死去的人死去了,新的一代又成長起來。不管歷經怎樣的痛苦和傷悲,孩子們, 永遠意味著明天和希望。


她面帶著柔和的微笑,道:“隻你一個人來京嗎?你的兄弟姊妹們呢?怎麽不一起來?”


李端小心翼翼回話道:“臣奉命, 來京中收斂父親及叔父家人的遺骨。路途遙遠,弟弟妹妹年幼,不堪風霜,所以未曾一道上路。”


他儀態規整,說話有禮有節,一看便知是受過很好教養的貴族子弟。馮憑問他:“你想不想留在京中,我給你賜個官做。”


李端道:“臣此行唯一的願望,便是收斂家人的遺骨歸鄉,將亡父入葬。臣尚在求學,願能安心讀書,照顧兄弟姊妹,保一家人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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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憑點了點頭:“你這想法也是好的。”


她道:“這京中是非之地,名利場上,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的地方,能遠離興許是好事。難為你想的明白。”


她問道:“不過你們兄弟,無親無靠,而今靠什麽維生呢?”


李端道:“太後已經赦免了罪臣等的罪過,允許返回原籍,返還家産。而今家中尚有幾間宅子,有幾畝薄田,雖不甚富裕,但糊口也盡夠了。”


馮憑覺得有些虧欠,準備了一堆的賞賜,讓人帶上來,並配給了回程的馬車,李端也固辭不肯受,稱:“無功不受祿,娘娘的心意臣心領了,但實不敢受賞。臣來時,有一老僕護送,乘的也是自家的車輛,回去還是乘此車。唯獨想去舊宅子裏取一些舊物,還請太後允許,除此便不需要了。”


李家的宅子,早已經被貼了封條,後又轉賣。不過而今契書拿了回來,東西也都完完整整保存著,馮憑聽他說要去拿東西,便喚來楊信,道:“他派幾個人,同他去吧,他要取什麽,由他取。”


李端謝了恩,沒在宮中久留,便離去了。


後來的事,馮憑是聽楊信說的。李端獨自回來,也沒有去拜訪任何故舊和相識,隻在京中呆了三天,將遺骨遷出,重新入殓,裝進了新制的棺木裏,是日便冒著大雪回冀州了。楊信的人要挽留也挽留不住,這孩子固執,一刻也不願在京中多呆,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楊信看他年紀小小,平平靜靜地處理這一切家事,臉上也不見任何悲傷。他本以為家宅被查封裏,裏面器物家具早已散失,隻抱著看一看的心思,說:“想找一把父親珍愛的古琴。”回到家中卻發現宅子裏一切保存完好,東西完整如初,連家具的位置都不曾挪動過,還跟原來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那琴,也仍然放在父親書房的案頭,隻是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李端將那琴拿起來撫摸許久,又放下了,道:“看來這宅子有人特意守護,便不用我操心了。本來我是想著,怕宅子被封了,家中的東西流散到外人手裏被糟蹋了,既然有人這樣珍惜,妥善保管,也就無礙了,可放心離去。”


也沒有問而今的宅子主人是誰,誰在管理,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便空著手,隻帶著幾具遺骨走了。


楊信極力稱贊那李端:“這孩子,小小年紀,胸襟開闊,又誠懇謙虛,真是個不一般的,來日又是個人物。李家的孩子真是個個聰慧啊。”


馮憑道:“他的遺骨帶回去,應當會同宋氏合葬吧。”


楊信笑容便止了,輕輕說:“應當是。”


楊信怕她難過。李益死了,而今遺骨也被人收走了,往事煙消雲散,跟她再無關系了,想來怎不讓人悲傷。楊信安慰道:“他們是家人,遺骨自然是要自家人收葬的,李家的祖墳在冀州,不帶回冀州,還能葬在哪。落葉歸根,總不能一直留在京中。何況李家的宅子還留著呢。”


馮憑道:“你不用安慰我。人死都死了,活著的時候都不能在一起,死了硬留著一副朽骨有什麽用。讓他帶回去吧,該怎麽入葬便怎麽入葬。”


至於她怎麽想……不重要。


兩人本就是無緣的。


該走的都走了。


一場大雪降下,這平城,終於隻剩下她自己了。


李端扶棺離去的這天,深冬的寒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李益來跟她道別。夢中他坐在床頭,握著她的手,說要回冀州去,跟慧嫻在一起,慧嫻在等他。她聽了這話很難過,抱著他不放:“你不是愛我的嗎?為什麽要跟她走?你不是說了要跟我在一起嗎?”


他說:“我愛你,可惜你又不肯跟我走,咱們身份懸殊,在一起沒有將來的,為了大家好,還是分開吧。我走了以後,你好好照顧身體。”他將她贈給的那把小玉梳塞回她手裏:“咱們隻是露水姻緣一場,你不必惦記我,我也不會惦記你的,這個東西,你自己收著吧,我留著也沒用了 ,還給你,你可以做個紀念。”


她夢裏特別傷心,覺得自己所託非人,她不肯讓他走,抱著他哭泣說:“不,不,不是露水姻緣,我是愛你的,你不要走,你要是走了我怎麽辦。你明明當初說的愛我,不會離開我。”


他說:“那都是騙你的。”


她流淚說:“你為什麽要騙我?”


他溫柔地抱著她,說:“因為你好騙。可我真要走了,我和慧嫻才是夫妻,我們是一家人,不能分開的。”


後來她突然怒了,忽然記起自己的皇太後身份,她站起身,指著他說:“我不許你走,你就別想走。”她連忙叫宦官:“把他給我抓起來,把他給我抓起來,給我關到牢裏去,你以為這宮裏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她命令他:“你去給我反省,直到你想明白了為止。”


這個夢可說是非常漫長的了。


她斷斷續續的,一直做了下去。她將他關進大牢裏,讓他反省不許他走。可他還是堅持要走,怎麽都不肯改口。她要瘋了,她感覺一切都變了,他原來那麽溫柔,那麽愛她,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固執了呢,她簡直要氣死了。她給了他一巴掌,說:“你要走我就殺了他。”他像是從容就義似的,說:“我要走。”她生氣地捶打他,抓住他的前襟,撕扯他的袖子,抓撓他的臉和頭發,她撓著撓著,他忽然變的渾身是血,披頭散發了,她的雙手也變成了利爪,一爪一爪的將他刨成了個血人。他帶著血跪在那裏,說:“你太狠毒,我死也不跟你在一起。”


夢裏一陣一陣的大霧,將畫面一場以場淹過,場景不知道為何又變了,又變作兩人恩愛的情景,她躺在床上,他抱著她,說著甜言蜜語,心情是無比的快樂。可惜不到片刻,戛然而止。


楊信聽到這邊有事,急忙趕過來,就見一小宮女可憐巴巴跪在地上哭,不住地說“娘強饒命”,太後在大發脾氣,衣裳也沒穿,也沒梳洗,赤腳站在床邊,指著其怒斥道:“把她給我帶下去掌嘴,掌嘴。”


楊信頭一次見她發這麽大脾氣,還遷怒宮人,連忙前問:“怎麽回事了?”


那小宮女哭道:“奴婢不小心吵醒了娘娘,打擾了娘娘睡覺。”


楊信一聽就這點事,道:“行了行了,自己去掌嘴,掌完了下去吧,別再這礙眼了。”


那小宮女哭啼啼的自打了兩下嘴巴,委委屈屈退出去了。


楊信前問太後,她神色有些疲倦,似乎也感覺到自己方才的情緒有點太激動了。她萎靡地坐回榻上,扶著枕,慢慢躺下,道:“今日休沐,不上朝,我還沒睡好,想再睡一會,別讓人吵醒我,今日有事也別叫我。”


楊信感覺她心情有些不好,也不敢問,便低應道:“是。”


他將被子給她蓋在身上,她閉上眼睛,又睡了。


她再沒睡著。


楊信守在一旁,撫著她後背,過了許久,聽她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睛。


楊信問道:“怎麽了?娘娘不睡了?”


她道:“夢斷了。”


楊信笑道:“什麽?”


她無奈說:“昨夜做了個夢,夢的正好,給人吵醒了。想接接不上。”


楊信說:“娘娘做了什麽美夢?莫不是做了黃金夢?”


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重又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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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欣欣向榮


宏兒六歲時, 馮憑感到他歲數夠大了,不適合再跟自己一床睡覺。而且她事情漸漸多了起來, 沒有太多精力放在照顧他吃喝拉撒上,所以給他單獨置了殿居住, 並安排了細心妥帖的人伺候他飲食起居。


拓拔宏住交泰殿, 就在崇政殿旁邊, 一步之隔。他吃飯還同馮憑一起吃,每晚讀書習字, 也在馮憑這裏, 隻是回交泰殿睡覺。起初他很不習慣, 不肯單獨睡覺, 要跟馮憑一起睡,哭。


六歲的孩子,哭的跟六個月斷奶似的, 嘴裏說:“我不要分床睡, 我就要和媽媽一起睡。”


馮憑白天處理政事,累了一天,晚上坐在床上抱著他,拍著他肩膀哄,溫柔地勸,說:“皇上長大了,要學會自己睡覺, 不能再跟太後一塊睡了。”


宏兒淚眼汪汪說:“為什麽呀?”


她抱著他說:“因為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孩子隻有小的時候,才跟媽媽一起睡。媽媽哄著你, 抱著你,免得你哭了,免得你餓了,免得你生病了。等你長大了,不會哭,不會餓,也不會生病了以後,就要自己睡了。而且,你是皇上,要學會獨立,學會自己面對事情。”


宏兒說:“可是我不想一個人睡。一個人好黑,好害怕啊。以後都必須要一個人睡嗎?”


馮憑笑摸著他臉蛋,說:“也不會一直一個人睡啊?等再過幾年,皇上長大了,就可以娶妻,可以納妃嫔,那時候就有妃嫔陪皇上一起睡。那時候就是皇上的自由,皇上喜歡誰就和誰睡,她們都是皇上的妻妾和愛人。但不能跟太後睡,因為太後是親人。親人之間是互相陪伴,互相照顧的,隻有夫妻和愛人才一起睡覺。”


宏兒懵懂說:“夫妻和愛人,那是什麽?”


馮憑說:“男人長大了要娶妻,女人長大了要嫁人,男人女人結成一對便是夫妻。皇上以後長大了也要娶妻,她們便是皇上將來要同床共枕的人。”


宏兒說:“她們?是有很多嗎?”


馮憑說:“有的人隻娶一個,有的人娶很多。”


宏兒好奇說:“什麽人娶一個,什麽人娶很多?”


她抱著他說:“窮人娶一個,富人娶很多。皇上是天下最有權力,最富有的人,娶的妻也是天下最多。”


宏兒聽的似懂非懂,然而已經不再哭了,他對這個世界感到了好奇。


很多的妻妾。


他不懂什麽是妻妾,也不曉得要那麽多人來陪自己睡覺做什麽。然而年幼的心裏,覺得多就是好的,少,就是不好的。多和少是一對反義詞,對應的富和窮。


他終於聽話,肯到交泰殿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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