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男人回過頭來,臉上遍布醜陋疤痕,碧色雙眸透過霧氣看過來,像隔著三生池水,清冷高華。


  “我意已決。”


  他輕聲道。


  每一個字都很溫和,卻像整座巍峨山脈壓下來,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


  畢娑勸說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裡,沉默了半晌,叩首道:“臣明白了。”


  ……


  時近初秋,白天仍舊炎熱,夜晚卻驟然冷了下來,一夜狂風大作,院中葡萄藤葉落了一地,滿階凌亂。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瑤英發現地上結了薄薄一層冷霜。


  早起練武的親兵圍在薄霜前,個個納罕不已。


  王庭侍者見狀,笑著和眾人解釋:“別看白天這麼熱,一旦冷下來,夜裡也會打霜的。等再刮上一陣子的風,說不定就得穿皮袄了!每年樹上的葉子還沒落盡就開始落雪,大家都說王庭沒有秋天,夏天之後就是冬天。”


  說著,興奮地搓搓手,“攝政王已經頒布政令,再過幾天就會舉行乞寒節,今年打了勝仗,乞寒節一定比去年的更盛大更熱鬧!”


  瑤英怔了怔:“乞寒節要到了?”


  王庭屬於綠洲國度,夏天幹燥少雨,整整一個月不下雨是常事,灌溉農田、滋養土地的水源主要來自於天山冰雪融水形成的季節河,所以他們會在冬天來臨之前舉行盛大的歡慶活動,乞求冬季更寒冷,降下更多的雪,以保證來年水源充沛。


  瑤英聽畢娑提起過,乞寒節是王庭最盛大的節日之一,蘇丹古也是王庭人,他怎麼不等過完節再出發?


  侍者興高採烈地點頭:“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漫長,大家都盼了好久!”


  瑤英輕笑。

Advertisement


  不怪侍者這麼激動,乞寒節一般持續七天,不僅有盛大的樂舞表演,還有祈福禳災的儀式,屆時城中百姓傾城出動,載歌載舞,分外熱鬧。到最後一天,男女老少身著盛裝,頭戴假面,互相潑水祈福,又好玩又寓意吉祥。


  她問侍者:“攝政王去年有沒有出席乞寒節?”


  侍者回想了一下,搖搖頭。


  瑤英接著問:“那佛子呢?”


  侍者笑了:“公主有所不知,佛子是出家人,出家人要遵守離歌舞戒,不能觀看歌舞,佛子從來沒出席過乞寒節。”


  瑤英若有所思。


  行像節是佛教節日,曇摩羅伽舉辦法會,乞寒節是世俗節日,他就不曾出席……蘇丹古為什麼也不參加乞寒節?


  難道他和緣覺、般若一樣,也是俗家弟子?


  下午謝鵬從城外回來,告訴瑤英,城中確實已經開始為乞寒節做準備,各大衙署都在灑掃庭院,安設樂舞表演的高臺,胡商們從龜茲那一帶僱的樂伎歌女也都到了,最近城外的驛店住滿了前來參加乞寒節的人。


  瑤英心裡存了疑惑,臨行前一天去探望阿史那畢娑的時候,試探著道:“我聽說馬上就是乞寒節了,攝政王是王庭人,想來也要和家人朋友團聚遊樂,不如再推遲幾天,等過了乞寒節再出發。”


  畢娑愣了片刻,苦笑著搖頭:“按我的意思……應該由我陪公主去高昌,再推遲一個月最好。”


  可惜曇摩羅伽不同意。


  他神色惆悵,出了一會兒神,碧色雙眸裡浮動著淺淺的迷離之色,半晌,回過神,笑了笑,道:“攝政王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從來不參加乞寒節,啟程的日子已經定下,公主不必為這個為難。”


  瑤英想起侍者提起蘇丹古時瑟瑟發抖的樣子。


  對侍者來說,兇神惡煞的攝政王不出席乞寒節,城中百姓才能盡情歡慶節日。


  蘇丹古從不在節慶上露面,可能就是不想嚇著人?


  瑤英想了一會兒,暫且放下這事,目光落到畢娑腿上,問:“是海都阿陵下的手?”


  畢娑負傷而歸,直接被赤瑪公主接到公主府親自照顧。她知道赤瑪公主的忌諱,之前一直找不到機會問畢娑,直到今天畢娑搬回自己府上住。


  “不是他下的手。”畢娑神色一冷,“是他的親兵。”


  他靠在榻上,緩緩地道:“我到了北戎以後,看到海都阿陵每天躺在牙帳裡裝模作樣,撺掇幾個王子去驗傷,小王子看完他的傷口,哇的一聲就吐了,二王子拿匕首刮下他傷口的腐肉,一刀一刀都快見骨頭了,他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瑤英皺眉:“難道他的傷是真的?”


  畢娑搖頭:“不,他的傷隻是小傷。”


  瑤英倒抽一口涼氣。


  海都阿陵的傷口隻是小傷,他故意不及時治療,放任傷口腐爛生蛆,讓別人以為他的整條腿都廢了,二王子拿刀刮下他的皮肉,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些都是用來迷惑幾位王子的手段!


  這個男人果然心機深沉,居然能對自己如此狠心,難怪瓦罕可汗和幾個兒子都被他騙過去了。


  畢娑感嘆:“海都阿陵不愧是北戎第一勇士,能忍常人不能忍,要不是你提醒過我,我也相信他的腿真的廢了!我記得你的叮囑,日夜盯著他的帳篷,終於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正準備按照你說的那樣讓他‘弄假成真’,沒成想他早有防備,我一擊沒有得手,急於脫身,被他的親兵砍了一刀。”


  說到這裡,他嘴角一勾,對著瑤英揚揚眉毛。


  “不過我也沒讓海都阿陵得意太久,我和二王子裡應外合、聲東擊西,故意攻擊他的帳篷,二王子是真的下了狠手,想置他於死地,他本來不想暴露的,後來見刺客招招都下了殺手,也是急了,生死關頭跳下地躲了一下,正好讓二王子看見了。”


  瑤英心領神會,和畢娑相視一笑。


  現在二王子對海都阿陵起了疑心,海都阿陵的計劃算是失敗了。


  畢娑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洋洋地道:“海都阿陵白受了一場罪,我這一刀卻沒白挨!”


  瑤英眉眼微彎,朝他拱手,笑著道:“將軍立下大功一件,瑤英十分欽佩!”


  她準備出行,換了輕便的行裝,一身團窠聯珠對鹿紋翻領小袖錦袍,辮發披肩,錦帶束腰,身姿玲瓏,肌膚酥軟雪膩,一雙眸子含笑望著他,眼角微翹,顧盼間明豔照人。


  畢娑忽然覺得臉上一陣燥熱,挪開視線,望著映在窗臺前的明亮光斑,道:“公主……攝政王脾氣古怪,不喜歡女子近身,你和他同行的時候,多擔待他些。”


  瑤英點頭:“我不會打擾到攝政王。”


  畢娑嗯了一聲。


  第三天,隊伍出發。


  前晚,瑤英猶豫要不要去和曇摩羅伽辭行,僧人告訴她羅伽閉關了,誰都不見,她隻得罷了。


  天邊雲霞湧動,晨曦初露,瑤英和親兵在緣覺的陪同下離開佛寺,沿著第一次入城的道路出城。


  立馬山崖前,鼎沸人聲傳來,快到乞寒節了,方圓幾百裡的牧民都在往聖城趕,坊市間人頭攢動。


  瑤英問緣覺:“不用等攝政王嗎?”


  緣覺道:“攝政王不在城中,我們直接去沙城和他匯合。”


  天氣漸漸涼爽下來,白天不像盛夏時那麼酷熱,他們早起趕路,中午最熱時停下扎營休息,到下午繼續行程,連趕了幾天路,終於抵達沙城。


  一行人在驛館前停下補充飲水,頭頂忽然傳來幾聲鷹唳。


  瑤英抬起頭,面紗隨風拂動。


  一隻壯碩的蒼鷹從他們頭頂掠過,張開巨大的雙翅,飛向遠處一處沙丘。


  緣覺張望了一陣,低聲道:“攝政王來了。”


  瑤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夕陽西下,一人一騎立在山坡之上,肩披夕光,身影高大,逆著光,看不清樣貌,但那一身如箭在弦的雄渾氣勢,必定是蘇丹古無疑了。


  她本想迎上去,想起畢娑的提醒,沒有動作。


  幾人灌滿水囊,騎馬朝蘇丹古行去。


  等幾人靠近,瑤英目光落到蘇丹古臉上,發現他那張猙獰的面孔上戴了張鬼臉面具。


  出行在外,他那張臉確實得遮起來,不然太引人注目了。


  不過他為什麼要選鬼臉面具?


  和他的臉比起來,這張面具更嚇人……


  瑤英有些走神,手上力道一松,坐騎忽地加快速度往前奔馳,塵沙飛揚。


  眾人趕了幾天的路,精疲力竭,還沒反應過來,瑤英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飛竄出去。


  耳邊風聲呼呼,身後有緊張的呼喚聲傳來,瑤英心裡一陣緊張,定定神,伏下身體抱住馬背,挽緊韁繩,伸手輕拍馬脖子,安撫坐騎。


  黑馬噴了幾個響鼻,速度慢了下來。


  瑤英松口氣,慢慢坐起身,輕輕勒住韁繩。


  一道清冷視線落在她身上。


  瑤英抬起頭,心虛地瞥一眼蘇丹古,他玄色的袍擺上滿是沙土,正是自己的坐騎受驚衝過來時飛濺到他身上的。


  白天這麼熱,大家都換上白袍,他卻總是一身黑衣,不怕熱麼?


  瑤英不禁莞爾,笑著道:“攝政王別來無恙?”


  蘇丹古沒做聲。


  瑤英望著他那雙面具沒遮擋住的碧眸,道:“上次蒙攝政王搭救,還未當面致謝,攝政王的傷好了?”


  少女語氣真誠,沒有一絲恐懼,嗓音嬌柔軟糯。


  蘇丹古一語不發,驅馬上前半個馬身,朝瑤英伸出手。


  瑤英怔住。


  蘇丹古沒說話,彎腰俯身,修長的手指勾起她的馬镫絲繩,解開纏繞在一起的一串金葉。


  夕暉映照下,馬背上有一道淺淺的劃傷痕跡。


  瑤英反應過來:原來剛才坐騎是因為被金葉刺痛才受驚的。


  她看著蘇丹古的側臉,覺得他臉上的鬼臉面具沒那麼難看了,輕聲道:“多謝攝政王。”


  蘇丹古眼眸低垂,放下理順的絲絡。


  馬蹄噠噠響,緣覺幾人追了過來。


  蘇丹古撥馬轉身,朝山坡下馳去,背影像凝聚了漫天夕光。


  一行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第61章 冤家路窄


  高昌位於絲綢之路中道,四通八達,溝通四方,往西可到達焉耆、龜茲、疏勒等地,往東通往伊州,穿越八百裡荒蕪的莫賀延碛,就是玉門關,再往東,就是瓜州、沙州了。


  眼下,河西之地盡在北戎掌控之中,商路重重阻隔,高昌的貿易也隨之衰落。從前,這裡有沿著綠洲而建的栉比鱗次的客棧、驛館,有摩肩接踵、來自各個國度的商人,有能歌善舞、胡旋促拍的歌女樂伎。如今,商道上很難看到來往中原西域的駝隊,大多數商隊都是從高昌、伊州等地出發,直接往西行。


  天氣漸涼,正是商隊出行的時節。


  為避開北戎的耳目,瑤英一行人偽裝成販賣絲綢的商隊,幾輛大車滿滿當當裝滿貨物。這些貨物不僅能用來掩飾身份,到了高昌以後,貨物直接當地售賣,換來的金銀正好用來打點高昌的王公貴族。


  老齊跟隨瑤英出行,他流落域外多年,會說幾種胡語,消息靈通。


  瑤英一路上向他詢問高昌絲綢織物、珠寶玉石等物的價格,他做過管事,樣樣都懂一點,回答得頭頭是道。


  同行的蘇丹古沉默寡言,行蹤詭秘,似乎隻負責警戒,其他的事都由緣覺照管。


  瑤英覺得畢娑沒說錯,蘇丹古確實脾氣古怪,幾乎從來不和任何人交談,也從不取下他臉上那張面具。


  近衛不敢打擾他,有什麼事情需要稟報時都是直接告訴緣覺,再由緣覺轉告。


  那隻矯健的蒼鷹一直跟著他們,巨大的雙翅時不時從他們頭頂掠過,籠下暗影。

推薦書籍
前腳吃完小龍蝦,後腳就被曝我有了孕肚。還不等我澄清,京圈太子爺的電話便打來了。「孩子生下來,我養。」我:「我沒有....」太子爺:「爺爺說了,生曾孫女獎勵三億,曾孫子獎勵一億。」我:「生!馬上生!老公你在哪兒,晚上我有幾個億的生意想和你談談!」
2024-11-22 16:08:42
驕矜嫵媚野薔薇?陰鬱偏執掌權人 她不需要講規矩。除了我,沒人配教她規矩也許有些人天生不適合溫和的相處,隻適合撕扯、撕咬、廝殺、廝磨 其實我以前就想過了,三年前如果你不走,我們該結婚了,沈姒 我說娶你,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你。懂嗎?
2024-11-13 17:26:00
中博六州被拱手讓於外敵,沈澤川受押入京,淪為人人痛打的落水狗。蕭馳野聞著味來,不叫別人動手,自己將沈澤川一腳踹成了病秧子,誰知這病秧子回頭一口,咬得他鮮血淋漓。兩個人從此結下了大梁子,見面必撕咬。浪蕩敗類紈绔攻vs睚眦必報美人受。 惡狗對瘋犬。
2024-12-04 17:41:05
我是一個殺手,一次任務受了傷,為躲避仇家追殺,我躲進了一處僻靜山莊。 山莊裡有個漂亮的小瞎子。 小瞎子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聞草藥,曬草藥,每日亥時準時上床睡覺。 我以為他沒發現我。 一日,小瞎子要沐浴,我津津有味地坐在房梁上,等著他脫衣服。 遲疑片刻,小瞎子忽然抬起頭,隔著蒙眼的白綾,直直看向我待的地方,臉頰微紅:「公子,在下有些害羞,這個就不要看了吧?」 我一驚,一個跟頭栽進了那冒著熱氣的木盆裡。
2024-12-04 17:54:06
失憶後我發現自己手機裡有個備注叫「男朋友」的聯系人。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撥過去。 「請問你是我男朋友嗎?」 電話那頭靜默片刻後響起一道懶散好聽的男聲。 「當然了,寶貝。」
2024-11-14 16:17:46
追了秦滿一個月,我在他的衣櫃裏,看到了各式各樣的小裙子。我把他拉黑,去酒吧放縱,一向冷靜自持的他,親自來酒吧逮我。「不是說隻喜歡我嗎?為什麼還要對別的男人笑?」我甩開他的手:「裝什麼,你又不喜歡女人。」
2024-11-20 14:48:55
設置
  • 主題模式
  • 字體大小
  •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