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曇摩羅伽跟隨罪人行走於黑暗中,鐵弩、雪刃、鐵火、劍刃落下,罪人們四處奔逃,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忽地,頭頂一道亮光罩下,彌散的煙霧散去,破碎的血肉屍骸、嚎哭的罪人、翻湧火海離他越來越遠。


  他置身於燦爛金輝中,眼前一片華光。


  七寶池裡水光潋滟,寶華萬道,金樹銀葉,珍珠雜寶,宮殿樓閣連綿起伏,漂浮於空中,富麗堂皇,佛陀端坐於蓮花座上,眾菩薩圍繞左右,悉心聆聽。


  漫天天幢、天幡飛揚,彩雲環繞,仙樂飄飄,天花曼陀羅散落,飛天手捧鮮花,翱翔於其中,凌空飛舞。


  莊嚴妙淨,極樂世界。


  一名菩薩頭戴花冠,手持長幡,足踏寶蓮,乘著流雲從天而降,指尖對著曇摩羅伽輕輕一點。


  “你在塵世凡俗走了一遭,看過阿鼻地獄,也見過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歸我釋門,可得解脫,從此跳出輪回,無有眾苦,但有極樂。”


  梵音陣陣,振聾發聩。


  曇摩羅伽回過神,雙手合十,望著雲端若隱若現、光麗美妙的淨土世界,若有所思。


  菩薩的聲音如雷聲轟鳴,穿透雲層:“痴兒,你還有何掛礙?”


  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碧眸無悲無喜。


  他有何掛礙?


  短暫的一生如水波一般潺潺流淌,把他包裹其中。


  眼前景象倏地一變,他看到一間冰冷幽暗的囚牢,幼小的自己坐在破舊的蒲團上,就著一心如豆燈火讀著佛經。


  一道清冷光華從上方落下,他抬起頭,眸底映出如銀的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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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流離,眾生皆苦,他將盡己所能,平定亂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小的他仰望著那輪高潔的明月,鄭重地道。


  他慢慢長大。


  曇摩羅伽研讀佛經,和世家周旋,讓張家人放松對他的禁錮。蘇丹古忍受煎熬,刻苦勤練武藝。


  北戎大軍壓境時,世家丟下亂攤子,棄城而逃,忠心於王室的僧兵趁機將他從刑堂中救出。


  夜風呼嘯,他在馬背上回頭,看到身後佇立在夜色中的聖城,聽到來不及出逃的百姓絕望的嚎哭聲,等瓦罕可汗攻入城,這些百姓都會成為北戎鐵騎馬蹄下的冤魂。


  “回去。”


  他撥馬轉身,手持佛珠,淡淡地道。


  黃沙慢慢無垠,他以智計大破人數倍於己軍的北戎大軍,瓦罕可汗不僅慘敗,還險些丟了性命,狼狽不堪地下令撤軍。


  他勒馬陣前,一襲袈裟,獵獵飛揚。


  僧兵、近衛軍和百姓恭敬地跪於他的腳下,那一刻,他拿回了君王的權柄。


  赤瑪欣喜若狂,帶著親兵闖入張家,抓了張家上下幾十口人,她把他們押到當年先王後死去的廣場,一個接一個地砍了他們的腦袋,她殺紅了眼,連毫不相幹的張家遠親也不肯放過。


  他阻止了她,讓她放了無辜被牽連的張家族人。


  赤瑪歇斯底裡,尖叫,怒罵,詛咒。此後,隻要見到他,她就嘲諷:“你學了佛,徹底冷了心,眼裡根本沒有俗世感情,你涼薄,絕情,冷血!果然是出家人,羅伽,你這輩子注定隻能做孤家寡人!”


  蘇丹古上陣殺敵,佛子震懾世家,他行走於血泊和鮮花之中,皮開肉綻,踽踽獨行。


  他心中有道,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認同。


  世家豪族不甘於被壓制,陽奉陰違,口蜜腹劍,朝堂波雲詭譎,豪族互相傾軋,王庭內憂外患。而北戎不斷壯大,瓦罕可汗重用海都阿陵,海都阿陵驍勇善戰,雖然沒什麼學識,卻文武兼備,敢用奇謀,為北戎開疆拓土,屢立奇功。


  隻要他還活著,瓦罕可汗攻不進聖城,但是他幾次被功法反噬,已近油盡燈枯,出席法會必須由近衛抬著出去,而海都阿陵如日中天,一旦海都阿陵繼任北戎的大汗之位,王庭危矣。


  他想要趁海都阿陵還沒有掌權之前帶兵攻打北戎,削弱北戎兵力,為王庭爭取喘息的可能。


  大臣極力反對,他們輕視、敵視部落騎兵,不願和部落兵配合,他心力交瘁,短時間裡無法組織一場大戰。


  不久後,一道噩耗傳來,海都阿陵和諸王子矛盾重重,趁瓦罕可汗松懈時,帶兵血洗牙帳,殺了瓦罕可汗和他的幾個兒子,被推舉為新的大汗。


  他端坐佛殿,轉動佛珠,微微嘆息一聲,留下遺詔。


  海都阿陵成為北戎之主,很快集結兵力,突襲王庭。


  這一次,海都阿陵不會輕易撤兵。


  他早已氣息奄奄,知道時日無多,命畢娑他們離開王庭,自己留下守城,為百姓爭取更多撤離的時間。


  多跑一個人,便是一個人。


  至於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結局。


  畢娑哭著要帶他走,他微微一笑。


  “我是聖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走吧,護送婦孺離開,你是近衛軍統領,你的職責是護衛百姓。”


  畢娑泣不成聲。


  他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北戎鐵騎勢不可擋,攻城器械更是威力巨大,一架架拋石車向城內拋出巨石,轟隆巨響震天,碎石如驟雨般落下,屋瓦殿宇應聲碎裂垮塌。


  他盤坐於佛像前,筋疲力竭,完全靠意志力強撐著沒有倒下,就如一具行屍走肉,隻剩軀殼。


  殿外喊殺聲穿雲裂石,手中佛珠冰冷,佛像威嚴端莊。


  他端坐著,慢慢合上眼睛。


  他累了。


  但他沒有倒下。


  幽冷的長夜,他坐化於佛殿,到死,依然守衛著聖城。


  生來便沒有一刻放松,死時亦不敢松懈。


  殿外一片嚎啕大哭。


  僧兵按照他的吩咐,沒有公布他的死訊,海都阿陵對他始終還是有幾分畏懼忌憚,沒有貿然攻城,聖城又堅守了一段時日。


  但是他太多天沒有露面,海都阿陵最終還是發現端倪,攻入聖城。


  當北戎鐵騎衝入王寺,看到那一尊依然端坐於佛前的屍骸時,震撼不已。


  而他,飄離於半空中,看著自己的短暫一生從眼前閃現,面無表情。


  菩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生死涅槃,猶如昨夢。痴兒,你隨我來,便可擺脫五蘊之苦,自此四大皆空,得無上諦聽。”


  曇摩羅伽抬眸,望著雲端璀璨輝煌的樓閣殿宇,一語不發。


  菩薩橫眉怒目:“痴兒,難道你想墮入阿鼻地獄,自此忍受無盡折磨麼!”


  曇摩羅伽俯視腳下,看不見的深淵裡,眾罪人在鐵壁飽受煎熬。


  菩薩愈加威嚴,搖動幡旗,霎時漫天雷鳴。


  “我乃引路菩薩,為你指引往生之路,痴兒,還不隨我來!”


  曇摩羅伽閉目了片刻,再睜開眼睛時,眸光寒涼如雪,沒有一絲煙火氣,舉步跟上菩薩。


  ……


  腳下風雲湧動,紅塵滾滾的人世間裡,突然有一道聲音遙遙傳來,呼喚著他。


  頭頂引路菩薩怒喝,幡旗獵獵飛揚。


  那道從風中傳來的聲音微弱,模糊,如蝶翅扇動,清風拂過,不能掀起一點波瀾,卻又堅定、執著地呼喊著。


  “羅伽……羅伽……”


  曇摩羅伽停下腳步,回頭。


  他好像忘了什麼。


  美妙的吟唱、佛陀於眾菩薩的辯經、引路菩薩飽含引誘的催促在天地間回蕩,那道微弱的嗓音顫顫巍巍地飄過來,絆住了他,他被牽扯著,心中無悲,也無喜。


  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哭音,摧人心腸。


  “羅伽……你答應我的,我等著你……”


  這道聲音無比熟悉。


  一瞬間,曇摩羅伽心裡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公主,別哭。


  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腕,一條紅色發帶緊緊纏在上面。


  他這一生本該孤獨前行,正如菩薩讓他看到的,孤獨地活著,孤獨地死去。


  但是有那麼一個人,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他身邊,陪他共歷風雨。


  他想活下去,想每天醒來時,能看到她歡快的笑臉。


  霎時,狂風呼嘯著席卷而來,他看到一半廢墟、一半巍峨聳立的聖城,大雪紛紛揚揚,佛寺佇立於雪中,恢弘肅穆,佛寺外黑壓壓一片,十裡長街,廣場內外,跪滿了人,他們朝著王寺的方向頂禮膜拜,淚流滿面,口中呼喊著他的法號。


  “王,回來吧!”


  “王,不要丟下我們啊!”


  “拿我們的壽命來換回王吧!”


  “讓王回來吧!”


  悽厲的呼號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曇摩羅伽穿過痛哭的人群,穿過鍾鼓齊鳴、哀聲陣陣的大殿,穿過沉默著跪立在階下的近衛軍和僧兵,穿過燈火通明的石窟,又回到幼時被拘禁的刑堂。


  他看到一道背影。


  她撲在蒲團前,緊緊抱著一個渾身是血、已經僵冷的男人,淚如雨下。


  “羅伽……我等著你……”


  她低頭,額頭抵著他的,一聲一聲地呼喚著。


  淚水從她那雙眼眸裡落下,她沒有哭出聲,輕輕地,溫柔地道:“羅伽,我等著你。”


  曇摩羅伽心口絞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生如朝露,所以,一旦錯過她,便是永恆,他要牢牢抓住這一世,好好地活下去。


  心若頓悟,明心見性。


  突然,漫天風旛颯颯響。


  雲端中的幻象頃刻間化為齑粉,妙音梵唱如海潮一樣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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