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柳息壤聞言呆滯。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啊,當年十七歲便沉斂老成,得晉明帝親口褒贊的梅長生,會這麼沒臉沒皮。


姜瑾直接捂上了眼。


公子是不是被氣懵了,這種小兒爭寵的語氣怎麼回事?


梅鶴庭自出生以來一路順遂,出身於簪纓世家,從小敏慧過人,科舉一試便中,姻緣自己臨門,都沒用他費過半點心思。


所以,這種與人相爭的繁難一時困住了這天之驕子。他顫著指尖給自己攢底氣,抿唇又道:


“她還為我建過一座梅鶴園,你有嗎?息壤園,像話嗎?”


姜瑾實在聽不過去了,拉過公子低聲道:“公子,柳家郎君站在這兒,多半是被拒之門外了。公子休要置氣,還是到長公主面前好生解釋,才是方兒啊。”


梅鶴庭一聽,有理,他倒被一葉障目了。


揚頷瞥視柳息壤一眼。


自己振袖上前扣門。


手心裡,實則沁著一層細密汗水。


他怕宣明珠也給他吃一記閉門羹。


好在門房開門後看了他幾眼,猶豫一番,還是將人放進去了。


梅鶴庭明知自己是借了寶鴉的面子,無恥的僥幸,僥幸的無恥,眼下都顧不得。行至中庭,看見下人們抱著成捆的枯梅斷枝,從後園那邊出來。


梅鶴庭步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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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幾個庖人走過來,手中掐著丹頂白鶴的細頸,折翅的折翅,薅毛的薅毛,神色間充斥拭刀而立的躊躇滿志。


他聲音喑啞:“這是做什麼?”


僕人們面面相覷。如今他們對待這位爺,以主上之禮肯定不對了,可對方有官身,等闲視之也不妥當。未幾,一個小廝躬身而出,低頭隱晦道:


“殿下命僕等清理了梅園,晚上……焚梅煮鶴吃。”*


梅鶴庭怔忪半晌,眼眸蒼青,徑往鳴皋苑去。


這回不似之前有重重攔阻,他輕易便來到昨夜立了一宿的廊子下。


方欲挑簾,便聽裡頭響起一道再耳熟不過的語聲。


“浃年。俱傾環氣怨,共歇浃年心。*嗯,是個有來歷的名字,也讀過書不曾?”


回應宣明珠的,是一道婉轉低徊的男子聲音,清柔得幾乎滴出水來:


“回殿下,小人祖上曾出過舉人,家裡從前也有個藏書閣兒,小人總角時候常去翻闲書看。後來族中沒落,整座宅院都易作別姓了。”


“可嘆,你這孩子倒真惹人憐……噯,輕些。”


碧蠶絲纏就的綠竹篾簾底下,梅鶴庭眸色森黑沉冷,兩隻袖管止不住的篩糠。


才過一個晝夜而已,天地山河皆變了顏色。


第23章 .誰一更【紅包】


屋裡一遞一聲說著話,梅鶴庭在門外,指尖狠壓住竹篾的邊鋒,劃出一道血口,惘無知覺。


隻聽宣明珠和聲煦語道:“當日在翠微宮,你因我的緣故挨了打,心裡是怨成玉多些,還是怨我多些?”


男子不假思索,開口便是一唱三嘆的入骨柔酥:


“浃年卑賤之軀,唯有一顆真心,隻盼主上雷霆雨露皆落在浃年身上,便是小人的福分了。”


雷霆同雨露皆落於一身,這樣的話,真是經不住細琢磨。


宣明珠新奇地笑了一聲,“論調/教人,我不及小六多矣……”


梅鶴庭再也聽不下去,推開了竹簾入室,那落地罩的珠簾半卷半掩著,更惹人惱火。


梅鶴庭的氣息愈發沉濁。


時下近端午,這樣晴暖的風日,宣明珠隻著一件薄紗桃雪花的襦裙,吹絮綸帶松松墜掛腰肢,慵倚在窗下的壺門小榻。那道弱不勝衣的青衫背影,便跪在她身前,溫馴如同貓兒,兩隻粉拳輕輕敲打著美人膝。


“放肆東西!”


制繡的具服袍擺襲卷凌風,急過處,幾縷垂珠簾被扯落下來,水晶珠子劈裡啪啦滾了滿地。


梅鶴庭抬起一腳踢在那殺才脛骨上,將人踹翻了個。“憑你也配談心!”


“他碰了你哪裡?嗯?”


他俯身捉住宣明珠的雙肩,腦中盡是那兩隻髒手在她裙裳上遊弋的畫面。


燒紅的眼底,分不清是水汽還是火澤。


“怎可讓這種人近身……”進府前想好的道歉與解釋一霎兒都記不起來了,他用目光從上至下地檢查她,語句顛倒無倫,“旁人怎可碰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宣明珠正安逸地享受著,冷不丁被他從美人榻上搖起來,心生惱意,漠然望著失去氣度的男人。


上京的王公貴胄早年有互送脔寵的舊習,後.庭的公主們不甘落於人後,世上男兒能做的事,她們也有樣學樣,交換個把面首互相品鑑,原不是什麼值當掛齒的事。


隻不過成玉送了這人來,不用想就知是為了惡心她。


宣明珠偏不讓小六稱意,不生氣也不打罵,且對著一張俊俏臉蛋兒養養眼,不算虧心買賣。


屋裡屋外的人,當然是她故意撤走的。


隻是沒想到,梅鶴庭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跌在地上的張浃年嚇傻了,這可還是當日在宮中,從容訓誡六公主的梅驸馬嗎?


耳邊突然炸響:“滾出去!”


目光森冷的男人幾乎用了吼聲。


張浃年顫了一顫,咬唇忍著裂骨般的疼,拖著含柔帶怯的身段逃出屋去。


“勸卿家煞煞性兒罷。”


宣明珠從最初的詫意中回過神,抬指悠悠理鬢,鳳目輕睨:“三伏天還沒到,倒先動起了肝火。你是朝廷的股肱,未來的棟梁,眼界要寬,格局要大,沒的傳揚出去,說堂堂大理少卿和一個面首過不去,徒惹人笑話。”


“你別這樣和我說話,別……”梅鶴庭尾音低顫。


聚不成焦的視線,難以自制地盯在她小腿處,那玲瓏的腳踝邊,一蓬霞色的裙裾好似成片簇放的純淨雛菊,他卻覺得惡寒。


“這身衣裳也要不得了……跟我到湢室,去沐浴。”


宣明珠當他發谵語,面上的虛假客氣不見了,眉眼冷清地推他:“你弄疼我了。梅氏子,松手。”


那纖纖鎖骨,好似兩竿掛畫的白玉軸,撐挑起一幅雪色無瑕的肌膚。


胸前銀朱地訶子的邊緣,鑲滾一排精巧的金紋米珠,襯得裎露在外的半片酥雪,愈發姣潔。


落在梅鶴庭眼中,白得發光。


他不松手,反而更有力地禁錮,一把將人橫腰抱起,直奔內間的湢房。


他自知她的皮膚嬌貴敏感,常是不待用力施為,便酡暈成一片溫熱粉雪,引人動生踏雪尋梅的欲念……


他自知那些數不清的暗昧夜晚,他無數次想在這幅無瑕的山水畫上通篇蓋印,紅泥越刺目,款刻越徹底越好……


然而,他從不敢放縱自己無休止的想象。


這件事,是梅鶴庭不為人知的隱密。


——一個一心隻知讀聖賢書的少年,在十六歲的一日清晨,始發生望著被衾上頭發怔的經驗。竅開得遲,便如滔天洪水積於一瓮。


那瓮瓶兒一朝破碎,從此暗夜中,便生數不盡的歧曲之念。


至十七歲尚主,合卺吉時,新婦腰間那條滑如水的紅綢鸞帶,如同一個肖想多時的甜蜜陷阱,無人教他,他卻無師自通,生出一種異於常理的念頭。


那時他便絕望地知曉,在那事上,自己活活是斯文掃地。


然他受聖賢教化,豈能有辱斯文。


唯有克制。


她曾抱怨,他的話太少,不願對她敞開心扉。


殊不知他隻有強行調轉開視線,才能將那些對著她難啟齒的腌臜之念,扼殺於未萌。


素來知曉,她喜歡的,是幹淨無塵的梅鶴庭。


眼下這當口,梅鶴庭的理智被方才親眼所見的一幕燃燒殆盡,沉喘著,一腳踹開浴室門扇,抱人入內,又用靴跟重重勾上。


男女的力量天然懸殊,宣明珠嫌掙扎不體面,反成了欲拒還迎的調情,從方才便將兩臂遮攏在胸前,冷冰冰看著這個失態的男人。


“梅氏子,你兩次擅闖本宮內苑,眼中還有王法嗎?心裡還有天家嗎?”


“殿下故意遣走暗衛侍女,不就是為了讓臣瞧見那一幕?”


怒到極致,梅鶴庭的神色反而沉靜下去。駐足,將人在四方嵌璧的溫湯池邊放下。


他注視著那雙唯有疏冷的眼眸,從平視,到仰視,就那麼屈膝跪到她面前。


壓抑整片胸腔裡的酥麻,滾燙的指輕輕捉住玉人的踝。


梅鶴庭忍住將這條被人褻瀆過的長裙撕破的衝動,垂下濃睫:“臣伺候殿下沐浴,可好?”


這處是長公主專用的浴池,常年引入小瑤山溫泉水,池面四季皆氤氲著一層水霧,如雲出岫。


身著威肅公服的男人跪在旖旎的水霧中,明明劍眉凌厲,卻低首鬢湿。


好似玉山傾倒,謫仙折腰。


宣明珠眉心蹙起一道淺淺的折痕,有幾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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