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樣清流傲骨,不畏強權的一個人,方才當著眾目睽睽說什麼——是他對不起長公主?


這個在上京出了名的不著墨於兒女情長的冷面郎君,如今是轉性要呵護長公主了?


可,他們不是已經一掰兩斷嗎。


宣明珠的心湖沒有一絲漣漪,漠然落下纖密的睫,盯著那隻逾越的手。


冷靜,不雜一絲情愫道:“可鬧夠了沒有?”


梅鶴庭眉心蹙折,未語,將捂得滾熱的折本撂在姜瑾手裡,道了句為我遞到御前,留下面面相覷的一群人,拉著宣明珠出王府。


姜瑾看看手裡的折本,再看看癱軟在地上的刑芸,沒敢多嘴向郎君確認,是否真要抓了這位嬌客進班房。


君子不遷怒,郎君都為長公主破了一戒,還問個什麼。


走出王府大門,梅鶴庭始松手。


這是自那日爭吵一別,二人首次面對面而立。


從方才開始,他的眼裡便凝著一層深重的霜寒,此時也未見融緩。看著她,薄唇抿出沁涼的音調:


“宣明珠。”


平生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她。


一旁的迎宵眼皮跳動,惱火這還了得,奈何等不到公主的示意,隻好強忍著。


梅鶴庭見她似笑非笑的不語,胸悶更盛一層。


他心甘情願向她低頭,可是心裡實也聚了一團火,這股邪火從何而來不得而知,隻知從聽見她坼毀司天臺開始,他就有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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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當年一句話便毀去柔嘉娘娘桃樹的華苗新,怒,她將自己置身漩渦之中,實則更怒自己——無法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翼護她,致使臣民對她生出種種非議。


“我明白你的心情,這件事,完全可以交由我做,隻要你說,我必能令你全身而退。”


可她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負擔下所有,為所欲為,仿佛不畏生死似的,仿佛……


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這種不吉利的預感讓梅鶴庭心悸。


宣明珠仍舊不語。


那襲金黃的華服穿在她身,儼儼冷豔如一個陌路人,那雙從前注視他時柔情四溢的眼眸,如今深漆一片,唯剩冷漠。


他喉結輕哽,不禁上前,“你跟我說句話……”


迎宵見這人得寸進尺,顰眉上前阻止,驀然察覺不對——


不言不語任他糾纏這半天,根本不是長公主的作風。


不好!


不待她過去,宣明珠口中的腥鹹終於忍不住,“噗”地張唇,一篷淋漓盡致的鮮紅,直噴在梅鶴庭臉上。


人影倒下,不過紙薄。


第26章 .中火得知公主患病(名場面)……


梅鶴庭眼前的世界被染成一片紅,一把接住昏倒的人,怔怔低頭。


女子雪白的臉宛如一件沒有生命的瓷器,隻有眉間痣與朱色唇,是釉上兩道刺目的裂痕。


“殿下,明珠……”


那血滲進梅鶴庭的瞳,斑駁駭人。視線裡的那張面容像要即將模糊不見,他使勁眨動幾下眼,又軟聲地喚,又輕輕地推,可她就是閉著眼不應。


“她怎麼了……”梅鶴庭抖指去摸她的脈,好不容易按到微弱的跳動,自己的心已快要不會跳了,揚眼看向迎宵,“她怎麼了!”


迎宵不應,一面狠掐著手掌叫軾使來駕車,一面令隨行暗衛速召御醫入公主府,而後劈手要將殿下從梅鶴庭手裡奪過來。


“叱!”梅鶴庭呼喝一聲,瞿瞿惶惶抱起昏迷的宣明珠登車。迎宵隨之躍上車駕,看著前一刻還威風八面的男人,像稚童揣寶般將人緊緊擁攬在懷內,當下顧不得與他爭馳,命車夫快快打鞭。


“她到底怎麼了!”幾乎覆面的血在男人臉上半幹,仿佛一層駭人的陰影,“你們,何事瞞著我?”


“梅大人辦案不是明察秋毫嗎?不是聲稱三叉手內必見疑點嗎?”


迎宵不知殿下生死,內心豈能不懼,被這個糊塗行子連聲追問,再也不能忍耐,連冷笑也作不出來,面上隻有冷,高聲道:


“大人曾與殿下朝夕共處,竟燈下黑到盲了不成,問我們短長?你便不關心殿下,總該知道,柔嘉太皇太後當年是因何去世的吧!”


梅鶴庭的熱心口淬了窟冷冰霜,半晌不過魂。


一路上怎麼回去的,他不知道,等神魂再度有了意識,人已站在鳴皋苑裡,懷中已經蕩然一空。


崔嬤嬤的哭心喊肝、澄兒的飲泣急惶、長史的延醫安排,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輪番上演。梅鶴庭木木地立在蜿迤的木柞長廊上,覺得這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


局外人一樣,看著他們忙。


一忽聽這個道:“快將言世子從南疆帶回的清明散拿來試試!”


一忽又聽那個道:“速遣密衛向宮裡黃公公遞個信,隻怕陛下要過問……”


梅鶴庭聽著,心頭反復刀絞著一個真相。


宣明珠患上了血枯症。


舉世無藥可醫的絕症。


這件事澄兒泓兒知,迎宵松苔知,崔嬤嬤畢長史知,陛下知太醫知,連,言淮都知道。


他們都知道,隻有自己這做了她七年丈夫的人,一無所知。


方才竟還在眾人面前放言,對她丹心忱忱,天地可鑑。


好個天地可鑑。


鑽心的疼,從每一條骨頭縫子裡蘇醒,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鋼絲網勒緊他。


他霍然捂胸,冒著冷汗悶嗽一聲,便向內寢的門裡去,被打簾子出來的泓兒攔住。


一片簾篾的邊角情急下甩在他颧骨上,劃出一道細長的口子,在那張血面上如葉入林。泓兒乍見這張血紅的臉,嚇得倒退了一步,隻怕此時給他一面鏡子能去唱關公了。


“大人留步吧。”


長公主吐血昏迷,泓兒是此刻少有幾個能鎮定下來主事的,也來不及追究是誰放此人進府的,快聲說道:“您瞧見了,府上眼下亂的一天星鬥,就算看在殿下往日的情分上,請莫添亂。您該知道,殿下此時最不願見的人是誰。”


說完她揚聲向外喊:“太醫來了沒有!”


太醫來了,柏木制的藥箱幾乎要顛碎周太醫後脊的骨頭。


梅豫步履凌亂地跟在後頭,他才聽說母親不好,見到泓兒凝聲問了幾句情況,復向周太醫深深一揖:“盡託付大人了!”


梅鶴庭不認識似的盯著長子,眼神是無盡的絕望。


“連你,也知道?”


*


一眾婢子或捧巾帨,或端參湯,打簾子進進出出。周太醫入內為長公主號過脈象,又說鬥膽請見一眼殿下的金面。


泓兒便撩起帷簾,緊張地盯住太醫。


宣明珠身上的蟒袍沾了血,由女使換成了雪緞中單,安靜地臥在妝花錦中。


眉間小朱砂的色澤黯了下去,濃密睫羽在睑下打出一小片隱青的影,面呈金紙之色。


龍氣一離身,那身柔白色的襦衣,將內裡絮弱全勾了出來。


周太醫沉吟嗟嘬,詢問公主的用藥情況,等聽說今早殿下一連喝了兩服藥,這位御醫直蹦得老高。


“那是強提血氣的方子!下官再三強調,需按時按量服用——雙劑服下,如何能不吐血?”


泓兒忙問:“可有大礙嗎?”


周太醫自驚自詫過後,嗐了一聲,安撫說大礙倒也沒有,“隻是看相嚇人,待下官開副行導血經的藥劑,想法子讓殿下喝下,醒來便好了。以後卻不可再如此不顧醫囑了。”


直到聽見這句準話,泓兒的眼波才汪洋起來,為長公主掖好帷帳,揩淚比手,請太醫到外罩間開方。


這邊著人抓藥熬藥不提,周太醫事了,邁步出門檻,忽有一隻血漬斑駁的手拉住他袖擺。


一聲氣息幽幽:“她醒了嗎?”


“嗬!”周太醫嚇得腿肚子一滾筋,好半晌才從褶雲窗下那血葫蘆似的臉上,依稀辨出個人模樣兒。


“梅、梅大人,您還在呢。大人放心,殿下脈象尚不兇險,服藥後庶幾可安,您……先去洗把臉吧?”


梅鶴庭聽了,頹然松手。


啞聲又問:“是四月初八那天?”


周太醫心中嘆息一聲,他既已知曉,便也不瞞了,點頭道:“長公主的病情確是那一日確診的。”


說完,就見梅大人臉上似哭似笑的,周太醫想不明白,二人離都離了,這梅大人對長公主究竟有情還是無情,不忍多看,拱手候到廈廳去。


他這一走,好像把梅鶴庭全身的骨頭一並抽走了,跌靠在蓮花磚牆上。


他兩腿一屈一伸,像個醉酒後無家可歸的氓人,五爪死死扣在臏骨上,闔目呢喃,“四月初八,四月初八。”


那一日,是她的生日,中途回後院,有些反常的樣子。


他卻偏偏聽進那句賭氣言語,拂袖而去。


倘若當時多點耐心。


是不是就能發現她生了病?


倘若當時留下安慰了她,縱是再恫人的病,有他在身邊給她撐著,對她說一聲不要怕。


她是否至少不會那樣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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